再說流浪者之歌

在回顧落戶WP的十年,我重看了十年前寫下的第二篇Blog 「流浪者之歌」。那年那晚在香港文化中心的書店, 我買了林懷民所著的 《高處眼亮》。 在書中,林懷民談及了 《流浪者之歌》

「一九九四年,我帶著赫曼・赫塞 (Herman Hess) 根據佛傳故事改寫的小說「流浪者之歌」,流浪到印度菩提伽耶。季節風的盛夏,大地冒煙,萬籟俱寂,唯有大覺寺內,佛陀得道的菩提樹終日清涼,百鳥喧歌。毛躁的我,坐到樹下,很快就安靜下來。許久許久之後,恍然感覺到眉心的溫熱,打開眼睛,才發現是由樹隙斜斜射照到臉上的陽光。一份從未有過的,安靜的喜悅籠罩了我的身心⋯⋯印度歸來,我不假思索,流水般地編出「流浪者之歌」。靜定,沈穩,完全不像我急躁的性情。
我覺得這是佛祖的禮物。有時候我會想,我如果只能留下一個作品,我希望就是「流浪者之歌」,希望它在喧囂的時代裡,繼續帶給觀眾安慰與寧靜,向那穿過菩提葉隙,斜斜照射的陽光。」

合上書,回想帳幕慢慢地從舞台揭開,光線緩緩投射舞台的一角,然後三噸半的黃金稻穀緩緩的,持續的從天而降,沙沙的灑落在雙手合十的僧人頭頂。稻殼像黃金雨瀉足七十分鐘,而演譯僧人的舞者也是七十分鐘地保持合十,屹立不動。

完場時,掌聲雷動,當僧人舞者90度致謝,全場掌聲起碼達數分鐘之久,因為我在拍手,想停下時,掌聲還是繼續,我繼續拍。又想停下時,Sorry~ 是我不好,人家還在拍,於是繼續拍拍拍拍拍⋯ 直至掌聲真的轉弱。我沒有認真time, 但起碼有兩至三分鐘。

Q&A 的環節,林懷民解構七十分鐘屹立不動的僧人、那舞者頭上戴有保護頭盔並以化妝掩飾。合十的雙手亦緊緊地被包紮,故此不動如泰山達七十分鐘之久,仍絲毫無損。 頭部被保護但舞者需忍受稻殻散落鼻孔上的痕癢,沾在身上的刺痛,更甚的是那意志和耐力。

有時我在家打坐,欲放棄時,就給自己一些漂亮藉口,什麼腳痹,僵硬,辛苦,不如離開。 此僧人舞者就會呈現在我腦海,人家七十分鐘,那能耐,真是台上一分鐘,台下十年工。 而人生的艱難,又豈止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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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不得的痛,不知足的貪,心不甘的命,情不願的事,都是人世間的艱難。 人有時瀕臨潰逃而又無可逃脫。涙水過重時,不由自主地流下。那重量,是涙水,還是執念?淚是鹹也是苦,嚐着,想着,又會想起那僧人,靜而不靜,動而不動,不動之動乃真動。那泰山不動的身影是多麼的有力量,迎着稻殻的身軀是多麼的勇敢,堅毅。是承受,也是人生存在的精彩。 僧人舞者不動歷時七十分鐘。放心,每情,每債,每人也有一個期限。緣滅之時, 掌聲自會為功德圓滿而雷動。

三噸半黃金稻殻在舞者肢體下,發狂,發瘋、發作,變成山丘、河流、雨水,演繹出Herman Hess 筆下的聖河,舞者的步伐,如履泥塗,負於重石,漸困漸重。那些磨礪舞者的黃金稻米,是求道者的苦行鞭笞,是芸芸衆生的種種功課,有些人動經塵劫, 迷惑障難,足步深遂。有些人卑微接受,放下自身,為自業跪下,高山低谷也視為清泉細流。

最後一幕,一名持耙舞者,以24分鐘,在鋪滿稻粒的舞台上,由內而外犁出一個越來越大的同心圓。 舞者慢而有力地犁,我差點屏蔽呼吸,恍若出神。那個Om 字,呼應着Herman Hess 在 《流浪者之歌》 (英文: Siddhartha ) 的一章節 – Om (唵)。

Siddhartha 在聖河旁,欲輕生時,內心發出 Om, 是內在靈性之覺醒。醒過來是第一步,悟出來是第二步,活出來是第三步。 有些人經歷千生萬死,悟出圓滿,領略到生命之源的真相。有些人還在初世,在舞台的圓心追逐生活假相,輪轉五道,永無休息。

完場了,我定定地站在座位的前方圍欄,那個圓正在我前,我忘了離場。 身旁觀眾舉機拍攝那圓。我不打算拍下,因為我要用心,用思想記下此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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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分鐘畫一個圓,70分鐘定立台上,若連鼓掌謝幕就是90 分鐘的定立, 這是整個舞作的靈魂。」 林懷民如是總結。

一切也很慢,慢慢圓滿的圓,慢而有力的站,時間像是真實的。 我們用分鐘來表達,但Herman Hess 的Siddhartha 不斷經歷到,時間並不是真實,因為世界與永恆是對立的。美與醜,苦與樂,邪與善之間像是對立,其實只是假象。於是此世界,時時刻刻莫不是那圓,是圓滿的因果關係,一去一來,一來一往,只是人看不淸那圓的深度。

在《高處眼亮》一書中,小說家出身的林懷民記錄了他從事舞蹈近四十年的執迷與啟蒙。半路出家,在一群專業舞者面前,林懷民能開宗立派,他說:「因為我有思想,懂得用哲學觀念去引導舞者。舞近於詩,我能讓舞者通過生理髮作去激發觀眾的反應。是能量交換」

我常記起那圓,輪圓具足的曼陀羅,也是一滴鹽水溶入大海的漩渦。

P.S. 如果有幸,在下一個十年,再寫 「三說流浪者之歌」 :) 謝謝WP 帶來的緣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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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再說流浪者之歌」的想法

  1. 親愛的無明,「流浪者之歌」正是我最愛的雲門作品!
    我在台灣看過一次,在美國也看過一次。 在美國跟幾位美國人一起看的,他們看不懂,我也無法解釋 – 這層深意,無法以言語說明,愈說愈讓人不懂… (可惜那一天總監無法去觀賞,我直覺他是會懂的~ )
    當天當然很多台灣人前去觀賞,有些人也看不懂,只是衝著雲門的大名,在國外解解思鄉之情。
    我每一次看「流浪者之歌」,都會看到那位僧人的領悟,或是說,僧人也沒有領悟,一切可以用任何形式表達的感覺,都無法表達真正的領悟…

    謝謝妳寫下這一篇,帶著我回到了僧人的沉定。 謝謝妳的悟處,帶著我進入那圓滿的圓,牽著我的手,一步一步在圓的痕跡裡,走得扎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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