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一樣的夕陽

我一直以為太陽是由東面升起,西面落下,原來東升西落的原理只是對了一半。 日出和日落的方向會隨著四時季節不同而改變。

天文學把太陽在天空中穿行的視覺路徑為一個大圓,稱為「黃道」(Ecliptic plane),也就是地球公轉軌道面在天球上的投影。由於地軸傾斜,黃道與赤道(Equator)相交大約23.4 度, 所以每當春天及秋天時,太陽會經過黃道赤道交點,這時太陽就會日出於正東,日落於正西。

春天後,太陽會沿黃道北移,夏季時份會到達最北,在北回歸線上,此時太陽就會日出於正東偏北,日落於正西偏北。 秋天後,太陽又會沿黃道南移,冬至時會去到南面,當在南回歸線上,太陽就會日出於正東偏南,日落於正西偏南。

位於倫敦西部威爾特郡埃姆斯伯里,(Amesbury, Wiltshire) 有個知名的巨石陣名Stonehenge,是石器時代晚期的產物,此個巨石陣由幾十塊巨石形成的大圓圈,其中一些石塊足有六公尺之高,在草原上矗立了幾千年。

巨石陣在1986 年成為世界文化遺產之一, 歷史學家雖然不能追朔巨石陣的由來,不過估計是早期英國部落的宗教儀式埸地,觀察天文及古代的日曆系統等。 夏令時間時, 太陽的第一度光就會由第96號石頭(Heel Stone no.96) 的背面升起, 正好就是正東偏北。每當太陽由正東偏北升起,就是夏至時份。 當冬至來臨時,大陽會沒於石圈的西南面。 由此可推斷古時的人就是如此觀察時間。

姨媽一直喜歡歐洲,因為歐洲帶給她很多珍貴回憶。從前未有互聯網時,她就在書局買本歐洲旅遊書,厚厚的一本集齊英國,法國,德國,荷蘭,西班牙等多個地方。 四十多歲的她就是如此帶着丈夫及兒女遊歐洲。她喜歡英國,一說英國,她就憶起巨石陣之美麗。每星期也致電給她聊天的我,上星期她就滔滔不絕,單談巨石陣,她自己憶著說著,一下就半小時。

我也記得那年,她由英國買了個音樂盒給我做手信,此音樂盒我一直保存。 大概是姨媽歐遊回來的第二年,我不知為何得到法文老師推薦我遊學,因此獲得一個到索邦大學(Sorbonne University) 半自費的交流機會,成了我第一次踏足法國。

人家說法國很浪漫,我就全然感覺不了,自己住在學校為我安排的宿舍,一甫進房,被單染有血跡。法文不好的我不知怎投訴,唯有用英文,然後發覺當我用英文時,校內接待處的法籍太太通通不理。我覺得她明白的,但就是不斷跟我說法文,成段法文,我除了聽得明aujourd’hui (解:今日) 外,其他我通通不明。 幸好,我遇上中學師姐,當時她中六未完成,也是在索邦大學交流,但她的法文程度非常高,並順利考入索邦大學,決定不再回港升學。

師姐當然是師姐,一輪法文告訴那個法國女人發生什麼事, 她聳一聳肩,好像幫不到什麼,然後師姐又問床單洗衣房的位置,就帶我去拿乾淨床單,幫我換床單被枕。我見師姐一動手,即時自己也拼命地幫忙著。 我告訴師姐,我不開心,感覺自己不懂法文,頭頭碰著黑,他們也不友善,好像歧視我。師姐說年輕的法國人很想學英文,老一輩的未必懂,不要介意,人在外國,放眼四周,做個地球人,每處村落也有自己一套,人家好忙,沒有空歧視你個傻妹。

此番話我深深記住,當時不太明白,不過隨著我在法國碰壁了一個月及日後在外國唸書的體會,慢慢明白師姐的智慧。

法國的事情我已忘了很多,包括法文。不過我最記得兩件事,有日我見餐廳外的黑板寫著offre spéciale,不懂法文也估到有特價優惠,就探頭入內,坐下才看見餐牌。嘩! 好貴呀! 原來Escargot (法國田螺) 那麼貴, French Onion Soup (法國洋蔥湯)又是貴, 然後看看餐牌,最便宜是咖啡,而咖啡一欄最便宜是Espresso, 那時的我不知Espresso 是什麼,店員問我single shot 還是double shot 時,我也是隨意答。

奉上來是一個正常的espresso 咖啡杯,但我自己對咖啡根本一無所知,我覺得那個espresso 咖啡杯是小人國用的。喝一口咖啡,差點想吐岀來,簡直是最難喝的咖啡,我紅著臉就結賬了。 甫出餐廳,對法國厭惡之極。 多年後,我才開始明白咖啡有好多種,有Cappuccino,Latte , Americano, Espresso, 突然才醒起當年法國最難喝的咖啡就是Espresso, 其實它不是難喝,是我不懂喝。

在法國最友善的人除了師姐外,就是一個過馬路的法國女人,我一邊行,一隻耳朵塞著耳機練習法文,另一隻沒有,口中不自覺地唸法文,不知唸錯那一句,法國女人在旁糾正我。過完馬路後,她領我一旁教我真正的讀法,那個字是boulangerie (解:麵包店) 法文的R音,很難唸,像唸英文的Air然後在喉嚨卡口痰的動作,但不要吐痰。

我用英語告訴此個法國女人關於我覺得R 音的小技巧,她哈哈大笑,再繼續教我怎樣把R 音在喉嚨壓低,輕輕捲舌。 我們互相攬攬,道別,知道再沒有機會見對方,她再教我-句法文prends soin de toi (解:Take Care) 那刻我感到法國人的友善,而且他們真的好重視自己的語言,正音正字彷彿是保護祖輩文化的第一道門。

我的法文依然很爛,但長大回過頭看,從前的自己缺乏開放性,什麼也覺法國人不好,什麼錯,什麼不公,諸多不滿,其實就是沒有做到師姐說的世界人。

像禪哲中的一個故事,一個小和尚,去向一高僧求教時,自己先談了一番高論。老和尚一邊靜聽,一邊倒茶。茶杯滿了,老和尚仍往裡倒,直到茶水溢漫到茶几上,小和尚急了,說:「杯都滿了,怎麼還往裡倒茶呢?」老和尚呵呵笑道:「是麼?滿了就倒不進去了?」小和尚當下便悟。

禪道講求開放和博大,不能滿足於已有的知識、經驗和成果,「空」才能裝進新東西。太陽每天都是新的,沒有一個相同的日出日落。 我想起巨石陣的日出日落,宇宙真奇妙, 流轉多少千年,我此粒微塵化成人身,在英國的某刻看日落。

面向晚上8:00pm的夕陽行著,發現一間法式麵包店名Boulangerie Jade, 我自然地想起過馬路的法國女人,自己也慢慢試唸Boulangerie的讀音。我突然想起師姐,她一早已說,人在外國,就要做個世界人。

世界很大,世間沒有相同的夕陽,每日的夕陽也不同,此刻沐浴著夕陽,心靜如水,我告訴自己不要再犯年少時的錯,做個世界人。

廣告

每套房子都裝着一套人生

張愛玲在《公寓生活記趣》 中說,公寓是最理想的避世地方,因為在鄉下你多買半斤臘肉也會被人閒言閒語,反而在公寓的最上層你站在窗前換衣服也不妨事。

出身自上流舊社會的張愛玲喜歡公寓居家的簡單日子,沒有還未吃飯的僕人在你吃飯時眼巴巴的盯著你,自然就沒有一種社會階級之分的平等包袱。若公寓要打掃的話,請清潔公司每兩週來打掃一下就可,僕人就乾脆不要。

估計張愛玲第一次住進公寓的體驗就是20歲的她,不甘在家受繼母的苛難虐待,有晚她堅定地從門縫奪出,逃到姑姑住處 – 常德公寓。

時至今日常德公寓依舊位於上海市常德路195號,靠近南京西路與愚園路。附近的地方已是現代商廈,建於1936年,樓高8層的常德公寓像所有歷史建築物,默默存在,看盡世代交替,風雲變色。

常德公寓剛落成3年,張愛玲就和姑姑一同住在51室,後來過了幾年她開始文學創作,及為英文報刊撰寫影評,就搬去65室。 常德公寓的陽台可以俯瞰外灘。

聽說散文《我看蘇青》就是寫於常德公寓,「晚煙裡,上海的邊疆微微起伏,雖沒有山也像是層巒疊嶂。我想到許多人的命運,連我在內的,有一種鬱鬱蒼蒼的身世之感。」而《公寓生活記趣》更加是她在常德公寓的生活點滴。

緣份往往很奇妙,如果世間上有人的命運是母憑子貴,那麼常德公㝢絕對是以張愛玲故居之實,成為公寓經典。張愛玲居住過的51室和65室已被當作文化保護單位,以鐵欄圍封起來。

87年歴史的公寓至今依然別具神韻,生氣尚存,就是倚仗張愛玲,其傳奇不斷延續,張曼玉主演的《阮玲玉》就在常德公寓的一樓取景。而據說導演王家衛的私人工作室也隱設在常德公寓。

常德公寓

我常覺得張愛玲的一生往住比她筆下的文學更引人入勝。她的婚姻,她的居所,甚至她的媽媽黃逸梵。

張母黃逸梵比張愛玲更傳奇,她出身名門,優雅美麗,社交廣泛,嫁給張父後過了點幸福小日子,有大宅,有汽車,有兒有女,奈何丈夫不久生活墮落,好煙好酒,也養了姨太太。 張母不甘跟一個不濟男人生活,毅然走出封建婚姻。

她出走倫敦,去過巴黎學畫,三寸金蓮的她更試過在阿爾卑斯山滑雪,生活多姿多彩,是上個世紀二十年代最早留洋的先驅女性之一。

離婚後的張母,遇上戰亂年代, 顅及自己外,也要照顧張愛玲及其弟弟,經濟負擔大了,生活也不像從前。張愛玲遠嫁美國時,張母已長居英國, 靠着一份勞動工作,及變賣家族剩給她的古董為生。

據說張母晚景淒涼,終年時體弱重病,前天我好奇Google 一下黃逸梵在倫敦的處所。

原來張母最後的居所是11A, Upper Addison Gardens , Kensington, London W14 8AL, 不用查Google map, 已知住在W14,絕對不差。此一帶是Hammersmith and Fulham 的區域,位於倫敦的西邊,連接著Kensington and Chelsea,是傳統的倫敦富人區,其南邊為泰晤士河。

張母住在此處的地下室,相信是有些大戶家庭沒有僕人後就把地下室租出, 有廚房,有浴室,不過與柴房為鄰,大麈大煙則是無可避免,高貴地段的地下室,比上一定沒法比,不過比下又有餘。

像常德公寓般,Upper Addison Gardens W14 8AL 依然存在,從Google map 所見整條街所有公寓依舊保留維多利亞時期的建築風格。Kensington(肯辛頓)就是Kensington,畢竟距離Kensington Palace(肯辛頓王宮) 只有1.5英里。 從古至今,依舊是倫敦高級住宅的社區。

無獨有偶我發現全球房地產提供商第一太平戴維斯(Saville plc)的倫敦官方網站顯示Upper Addison Gardens W14 8AL 正在推售,2房,1廁,1廳,實用面積990呎,屋主應該已把11A 和11B 打通,令昔日的僕人房和柴房相連,售£1,150,000 (假如以10算兌港幣,即是港幣$1150萬, 大約美金$ 147 萬) 而剛巧張母居住過的單位,現時租金£2817/月(港幣$28170, 美金$3611 )

張母故居

以香港樓價來說, 港幣$1150萬絕對不能買下尊貴地段,更何況是900 尺的房屋。不過英國的物業貴在細節, 此地段的地租每年的£350 (HK$ 3500/ 年)地租收費每年會作出檢討,即是每年可以被調整。而11A 單位,其地區行政費(council tax) 每年£2218/ 年 (HK$22180 / 年),凡為居住者都要支付地區行政稅。換言之,現今11A 單位的租客除了要付£2817的每月租金,還有£184/ 月的地區行政稅。單是住11A ,租金加行政稅就要付 £2633/ 月 (HK$26330/ 月, 美金$3375/月) 。

假若是業主, 除了樓價£1,150,000外,業主要付地租£350/年,及每月的屋苑物業管理費, 業主是居住者的話,就要加付每年地區行政費。因此英國的樓價可謂比香港便宜,不過每年雜費,及恆常開支比香港多,香港可謂一筆過包稅,而英國則是樓價加無止境的稅項,是另一種的分期攤付物業的方法。

除了 Upper Addison Gardens,張母患病時幸得好友Mrs. Barton照顧。出院後,她短暫住在Mrs. Barton 位於8 Eliot Park, London, SE13 的家。 SE13屬倫敦的東南面格林威治區域 (Greenwich) 。

估計是Mrs Barton 的故居

倫敦一向有東窮西富之說,富人住西邊,窮人住東面。工業革命年代,工業及軍事項目為了方便水路運輸,工廠建設都沿河而起,大大小小的工業煙囪扎根東面,為了方便工作,大部分工廠勞工也是住在倫敦東。

再者倫敦的中緯度是西風帶,風向也是由西往東,所以有錢人都住在空氣較好的西部,污濁空氣東漂,所以形成富人偏西,而窮人困東,貧富階層各據一方的迷思。

張母的朋友Mrs. Barton 住的Eliot Park, 屬於布萊克希斯區(Blackheath), 此區處於東南面,從前此地方的草泥偏黑且乾。二戰時,是個炮雷埸。戰後,倫敦市政府帶頭買了幾塊地作興建私人樓房,同時亦有保育團體積極保護歷史建築,由於地埋位置偏南,有龐大的公園, 哥爾夫球埸,也吸引了一些大戶家庭在此區興建莊園。

Blackheath 是個優雅不俗的中產地方,跟傳統倫敦西區還是有分別。 如果倫敦西的Kensington 屬高不可攀的上流社會,那麼Blackheath 就是一種沉實,華而不奢。

1849年,哲學家 John Stuart Mill就是由18 Kensington Square, Kensington搬到 113 Blackheath Garden, 其名作 On Liberty 和 Utilitarianism 也是在寫於 Blackheath Garden。

目前,113 Blackheath Garden 依然存在,可能因為是John Stuart Mill的故居及其建築特色,此屋被定為二級歷史建築物。

John Stuart Mill 的故居

Mrs Barton 住的Eliot Park,當然不及John Stuart Mill 的大屋風格,但8 Barton House 的啡紅磚,白窗框,配上英國的藍天,令我想起香港的瑪利諾修院學校(Maryknoll Convent ), 香港大學明原堂,油麻地紅磚屋等。

思緒不其然又徘徊在香港,我看着在香港的家帶來的一枚英國Wedgwood 鐘,原來的瓷器鐘框是經典的Wild Strawberry 系列,白底,紅苺,簡約清新。多年前被我打爛了,清理碎瓷後,把剩下的鐘芯留著。從前我用泥膠把它貼在廚房的磁磚上,現在就貼它在倫敦家的門前櫃。

由於是木櫃,永遠黏貼不夠實,常常跌下來。一跌下來,我又黏回。來來回回,我和剩下鐘芯也有一種頑固,我永遠要它掛著香港時間,它則像不死的香港𩆜魂,身處任何地方也跌倒再起身。

每天早上,我梳洗出來去飯廳時,第一眼就是它,第一個思想就是「香港現在什麼時間?」從某天起我活在2 個時空中,總覺香港跟英國有很多恍似隔世的相似。

宇宙萬物間,冥冥之中,自有主宰。 誰跟誰有緣,此屋又跟那個主人有緣,此地方又吸引了什麼人居住。不由得不信人有人的命運,房子有房子的命運,國家有國家的命運。

人像一粒沙子,隨風飄動,然後又隨隨歇下,一切以為是自然隨機。其實萬物的自然定律都有一種看不見摸不透的緣份,因緣法則運行在每個時空。

每套房子都裝着一套人生,每個地方也裝着衆生。

記某天

英女皇伊麗莎白二世(Queen Elizabeth II)的國葬典禮中,最令人感動和黯然淚下的一幕是一名穿著蘇格蘭傳統服飾的風笛手在大堂一處,為躺在正中央的女皇奏起最後的輓歌。 原來英女皇生前每早都由風笛手在她窗戶外演奏15分鐘 「起床號」 作為一日之始。

國葬典禮當天, 第17任首席風笛手伯恩斯(Paul Burns)站在教堂大廳中吹 「Sleep, Dearie, Sleep」 ,伯恩斯一邊慢行,一邊吹奏, 悲泣的風笛聲逐漸遠去,同時女王棺木緩緩降下,走過96 年人生的她就此長眠,象徵著一個時代的結束。

白金漢宮也覺得此段風笛手演奏極具象徵意義,把在走廊奏起輓歌這一幕發佈在Twitter,一下就登上Twitter 當天的trending 第一位。 看著此幕,不得不讚嘆英國皇室的傳統氣派,此國葬每一個細節也無懈可擊,跟平時英國人的粗心大意,小事必錯的常態實在大相逕庭。

女皇每早由此曲起,最後也由此曲為終,好頭好尾。 風笛手的背影慢慢消失眼前, 萬分唏噓,滿眼淚水差點奪眶而出,我不是為女皇而哭,而是想起我爸爸。 每人離去的時候,也是慢慢的離我們遠去,消失於此世。

蔣勳曾以詩表達死亡,「山這樣沉默,淚這樣沈默,死亡這樣沈默,找不到軀體的頭這樣沈默,找不到嘴巴的眼睛這樣沈默。 」

前幾天,有事上一趟會計師樓,在辨公室大堂跟職員閒談後,我探頭往會計師房間看看,隨意地問職員:「許生,今日放假?」 職員小聲說:「他走了」

愚蠢的我還不用腦袋說:「走了? 離職? 」 看到職員眼哐一紅,滿眼淚光,我才恍然大悟,「是不是離開了?多久的事?」她說:「六月」

那夜我把會計師的手提電話剷除,發現六月的某天我們才通過WhatsApp, 詢問有關稅務問題。人間無常,正是如此。

佛陀在世的時候,有次曾經問隨行的弟子說:「你們知不知道,「人生究竟有多長?」 有個弟子回答:「五十年。」 佛陀說:「不對。」 其他的弟子陸續說出「四十年」、「三十年」、「二十年」等,最後有位弟子說:「人生是不是只在一個呼吸間。」

一呼一吸之瞬間,猶如生和死之間,宇宙萬物一切都在瞬間的轉化。每一刻都有花草樹木,乃及人身的死亡,同時也有萬物欣榮,初生嬰兒之誕生。 正因一切都在變化,所以萬物無常。 了解無常的常態,就會明白人生的過去不可追, 將來不可期,唯一真正屬於自己的只有當下。

此話說起來很容易,其哲理也不難明白,不過要做則很難。 一行禪師的著作《呼吸禪》 教人怎樣專注呼吸,例如在繁瑣之間,用數分鐘時間觀呼吸,留意一呼一吸,一出一入,調息,調心,調身。 當我們覺察身體,就會不期然把思維重調,為大腦輸入正念,重拾內心的平靜和自在。處理人生的大小無常,也靠此份功力。

最近我就為觀呼吸練習設下一個心理時鐘, 像風笛手奏醒女皇的一天般,在家中看書之間,觀呼吸。 在汽笛嗚嗚的街道上,觀呼吸。用手機爬Twitter 時,觀呼吸。一吸冷空氣正達鼻端, 一呼暖空氣緩撫鼻翼內則,閉眼是寧靜,一秒遠離俗世繁瑣,下一秒重投渾沌,像游泳上水那一口吸氣,下一口深潛。

不過,自身功力有限, 不看新聞還可,一看新聞就破功。 還是看書好,一頁跳進書中的自由世界。 翻開區家麟的《亂流》,對他的文學造詣,人格之高尚深感欽佩,只是說山說水,筆說香港之山徑地脈,滿腹是情。

區家麟說:「坐困愁城時,在香港旅行;險灘潛行,學習亂流下保平安。」 有篇章節,他說遊花山, 花山是位於西貢糧船灣,在花山山頂可飽覽整個糧船洲包括白腊灣、萬宜水庫及破邊洲等的景色。

記得高中那年地理科field trip, 老師就帶我們去考察此個受海浪侵蝕的大自然奇觀, 當年攀山涉水,苦不堪言。原來在區家麟的行山經歷中,此只乃是小菜一碟。 文中他説:「崖壁氣勢平平、人工斧鑿痕迹重、又非臨海,沒有澎湃大浪;那處聞名,只因交通最方便,有車路直達,方便親子同樂,夠安全而已。」

他説真正的世界級景致,是在不遠處的花山海岸、甕缸群島與果洲群島一帶。 他說:「那方岩岸,長年抵受颶風與季風鼓起的巨浪,六角柱巖壁高聳險要,狂濤拍擊,雕鑿成曲折海岸線與幽深海蝕洞。」我回想,可能他說的就是當年地理科老師說的六角岩柱的崖壁,被稱為「萬柱海岸」。

區家麟的文筆當然精煉, 而最令人拍案叫絕,回心微笑是文句之間的意中意。「我在香港旅行,那個無人之境叫花山,當你見到『請勿前行』的路牌,你知道路就走對了。勇敢面對恐懼,方能無畏無懼。被禁錮的美麗靈魂說,願我們的靈魂有超脫一切變化的瘋狂;我的願望卑微,只望安於不安,願我們成為瘋人院裏最後一個瘋掉的人。」

我還喜愛此句,「如果前路是一片漆黑,我們就要學懂欣賞幽暗的微光。」

宇宙間萬物變幻,冬天的時候, 不會再有落葉,春天的時候,落葉不會再回來,可是生命一直都在。

圖片從網絡截取 (香港破邊州)

長情長存的亞美尼亞

“Who, after all, speaks today of the annihilation of the Armenians?” Adolf Hitler

二戰结束後,所有二戰罪行都在紐倫堡戰罪大審會舉行,這些審判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對納粹德國政治、軍事、司法和經濟領導人員的起訴。檢查官提出來的證據之一,就是希特拉(Adolf Hitler) 在入侵波蘭前夕,對將軍們發表演說, 為了他們在戰事中不帶人性地殺,他說:「亞美尼亞人被滅絕,今天還有誰在談呢?」

希特拉所說的就是1915年的亞美尼亞大屠殺(The Armenian Genocide) 。鄂圖曼帝國(Ottoman Empire ) (後稱土耳其)在1915年於境內大肆把亞美尼亞人屠殺,事情的表面上是忠誠問題,把異見份子遞解到邊疆, 實際上是把150萬亞美尼亞人送上山槍殺,從富有的亞美尼亞人強搶大量的土地、財富和資本,實現鄂圖曼土耳其的經濟融合。其實在20世紀初,鄂圖曼已嚴重衰落,然而大國心態加上帝國民粹主義強烈,一心組成一個只有穆斯林的統一民族,作為鄂圖曼土耳其民族骨幹,在他們眼中此處是沒有基督徒的位置,於是把自古以來信奉基督教的亞美尼亞人視為毒藥,得而誅之。

當時德國駐君士坦丁堡大使向國內發回一份電報,描述了鄂圖曼土耳其的策略。他在電報中寫到:「奧斯曼法庭借是次戰爭之機,將國內敵人- 基督教徒置於死地。軍隊圍捕「叛逆」的亞美尼亞人,把他們趕上大篷車,運到北部沙漠深處的荒野,在那裏將他們槍殺。

不止如此,在大篷車內最可悲是婦女,大多被輪姦,年輕和樣子比較好的被賣作奴隸,而有些更被貧窮家庭領走作媳婦,那些倖存的亞美尼亞婦女不比死去的人幸運,她們很多也被迫由基督教轉信穆斯林,過着改頭換面的生活,身不如死,就此一生。

當屠殺正在大規模地發生,駐阿勒頗(敘利亞第二大城市)的美國領事震驚不已,早在傳回美國的報告書中描述此乃有計劃性的「大規模抄家滅族、消滅亞美尼亞人的最後一擊」。

邱吉爾在他 1929 年的著作《世界危機》(World Crisis)中寫道:「1915 年,土耳其政府心狠手辣地開始屠殺、驅離小亞細亞的亞美尼亞人……以一道行政命令,整區塗炭……毫無疑問,此次罪行乃是有計畫有準備,為了政治因素而執行的。」

如此的迫害和屠殺,當時數以十萬計的亞美尼亞人帶着家人,攀山涉水,𡚒不顧身地逃亡,途中病死的病死,被鄂圖曼土耳其軍殺的殺,屍身處處,能着陸海外土壤的是直正的倖存者。 如今海外亞美尼亞僑民超過八百萬, 大多在美國,英國,歐洲等國落地生根。逃難經歷慘絕人寰,當時國際一直知道大屠殺的發生,但因為現實政治(realpolitik) 美國也只是一百年後的2021年才確認1915年亞美尼亞人的悲絕。

在這一百年,足足經歷三代,成功移民的亞美尼亞人第二代,甚至第三代一直沒有忘記亞美尼亞人的本來身份,在生長地方每代的他們,也四出奔走為1915年亞美尼亞大屠殺尋求公義。

另外當年倖存的亞美尼亞人有些南逃至敍利亞東部沙漠,或者近年慘遭戰火蹂躪的古城阿勒頗(Aleppo),有些則逃難至現今黎巴嫩,在貝魯特城外的難民營定居,就此成為當地亞美尼亞社區的雛型。今天區內掛滿亞美尼亞國旗,到處都有反土耳其和阿塞拜疆塗鴉。居民至今還是以亞美尼亞語為日常用語,偶爾夾雜阿拉伯語,他們會聚集收看新聞報道母國戰事,有商店繼續播放亞美尼亞愛國歌曲。

雖然海外亞美尼亞人和現居黎巴嫩,甚至和高加索的亞美尼亞人天各一方,但每當家鄉戰火重燃,那種民族集體記憶又再度被喚醒,散落全世界的亞美尼亞人,都用自己方法去為戰火中的亞美尼亞人提供資援,美藉第三代亞美尼亞人Kim Kardashian (模特兒,兼剛和Kanye West 離婚)就捐了100萬美金給亞美尼亞基金 Hayastan All Armenian Fund。

2020年,亞美尼亞與亞塞拜疆再度捲入納哥諾卡拉巴克(納卡)地區(Nagorno-Karabakh)的軍事衝突。此戰雙方死傷無數,協議了停火又不是停火, 雙方各執一詞,其間亞塞拜疆得到土耳其的軍事支持,火力大增。那時全球多個城市都有亞美尼亞人和其支持者上街,包括洛杉磯、波士頓、紐約、阿根廷,布宜諾斯艾利斯,甚至是黎巴嫩貝魯特。洛杉磯的亞美尼亞人更到駐當地的土耳其領事館外抗議,反對土耳其在背後力撐阿塞拜疆攻擊納卡。美籍亞美尼亞人擁有成熟的遊說團,在積極遊說下,洛杉磯市長Eric Garcetti,在Twitter表態支持在美國的亞美尼亞人行動,還聯同多名市長去信我當時美國國務卿Mike Pompeo,要求美國介入衝突,令雙方重返談判桌,並施壓世仇土耳其,阻止對方介入。

人有命運,地有地運, 國有國運,每個地方的盛衰起因,錯綜複雜,業感緣起,生死流轉,眾政權多年的貪和業,說穿了一直也是圍繞着希特拉的排他,滅絕,民粹,而且一直否認罪行,一直也有屠殺, 人類不應忘記盧旺達,亞美尼亞,二戰猶太,還有更多未能詳述的血史。

大阿勒山是土耳其近伊朗和亞美尼亞的一座山,是亞美尼亞的象徵。 它代表重生。因為亞美尼亞就是聖經中諾亞方舟諾亞的曾孫海格(Hayk)創立,是洪荒過後人們踏足的第一片土地。

重生,我們的確要存希望,像世代亞美尼亞人。土耳其從不承認大屠殺,歷史可以是Winner’s story, 任當權者抹去塗改,但人類歷史,自己的故事,可以是口述,亞美尼亞人式的把經歷不斷提醒,延續。 但願所有眾業皆有化解的出口,每人苦難過後也得到重生。

窗子以外凌亂的世界

「窗子以外凌亂的世界」是本地作家韓麗珠的作品《風箏家族》的其中一句。

我喜歡此句,即時用電子筆圈下。 窗外的世界的確紛亂。 我像村上春樹的父親,每早跪在佛像面前唸經持咒,然後打掃家務,因為平時用除塵纸拖地,就算日本製的除麈紙,靜電吸力有時也力有不逮。每每一拖,都會把掉落地上的頭髮,迫到絕角,被椅子,桌子囚禁在腳下。 當陽光瀉進屋內,我看見無辜的掉髮,就會把椅子腳提起,釋放掉髮於垃圾桶中。一輪家務,坐在沙發滑手機,看新聞,足不出戶地見識世界荒謬的新高度。病毒變種,政治擦鞋,教授被學生舉報,世界被狂妄吞噬着⋯⋯ 窗外淩亂得有點司空見慣,不怪才怪,但意識下就是不可被慣。

我把精神重回《風箏家族》,以書中的荒誔異象對抗現世異象,以毒攻毒。整本書是關於六個短篇小説,而《風箏家族》是其中一短篇,作者也是以此篇作為整本書的書名。故事主角生長於一個肥胖家族,她們的胖不是簡單的胖,是脂肪橫生,體積大到連房間也擠不下,是種不由自控的胖。就算外婆曾經常試食得很少,到最後她也是不自禁地什麼也吃,包括牆,珍珠頸鏈,小孩家課冊,什麼也吃,外婆最後胖到沒有一張床能支撐,要軟癱在地上,而且再沒有衣服合適她,要把幾張窗簾縫上,遮蔽她身體。最後階段,她胖得像大型的地上脹大的水泡軟墊,胖得不能站立,不能出房門。離開人世後,外婆被解剖,肚入面的全是家人的物品,家人蹲下在一籃籃的東西中領回自己的失物,像是在分配遺產。

故事中的媽媽也是個肥胖的人,不過尚未達至外婆那種極端肥胖,但她也是胖,是脂肪横生的前期。姨媽也是胖,胖得要用裙襬來遮蓋身體,臉容五觀也被脂肪增加而崩塌。 整個家族只有妹妹是沒有肥胖基因,她很輕,如風箏的重量,風一來可飛上天。 主角和妹妹一樣一直不想肥,可是只有妹妹很瘦,甚至瘦骨嶙峋,她後來喜愛在窗口裸露她的身體,引來不同男人觀看,甚至撫摸。

主角有日感到家中實在令她不能呼吸,自己體重和命運有種不能承受之輕,她去探望肥胖姨媽,和姨媽相處,她察覺到有個男人每日某一個時段也會在窗外遠處等姨媽,而姨媽也知道此事。從前的姨媽纖瘦漂亮,和很多男人在一起,令她得到很多事業上的好處。然而,人到中年,她變得越來越胖,直至到失去了前半生得到的所有,胖到無法擠進她的車輛,最後她賣掉那車。

可能因為年纪比較輕,主角一直也能維持不胖的狀態。縱使她知道横向式的胖會是她的將來,她也盡力克制,奈何原來家族肥胖的由來,都跟男人有關。 當主角和等待姨媽的男人隔空跳了隻舞,而男人的目光依然是胖姨媽,主角就開始吃樹皮,吃燈柱。 男人最後告訴她,他找到方法去控制他自己的肚脹,也漸漸忘記他和姨媽的約定,男人充滿信心,頭也不回向前走,主角回望,知道再不會見到他,是最後的背影,而她開始肥了。

主角的媽媽一直想念她丈夫,亦是主角的爸爸。她特別響往丈夫的胖影子,是個胖得像打開太陽傘的倒影,媽媽喜歡站在他影子下乘涼,丈夫看不到自己背面,看不到媽媽,以爲她遲到,對着她,他總是忍不住暴戾,會狂打她臉,一下百巴掌地打,但媽媽還是留下,原諒他。 只是時間一久,家内不向西面,影子被照得不夠深遂,媽媽在日常中已找不到她愛的大影子,她只能嗅到丈夫頸後的臭味。丈夫影子的消失,令她對他的忍耐和愛護也没有了,媽媽叫他離開,但是離開後,媽媽又不斷重覆那影子,歸究家的坐向使影子消失,她每重覆一次,就胖一次。

身輕如燕只有妹妹,她常蜷縮在枱底,或全裸地騎在陽台睡,許多男粉絲每天也駐足她家去觀賞她,而她只是自顧自的睡覺。有日妹妹挨着牆睡,頭顱就被鄰家鑽牆技工鑽破,即時死亡,所以在肥胖家族中,由始至终也瘦的就只有妹妹能打破那永劫輪廻的胖。

作家董啟章說《風筝家族》 並不是一個肥胖基因遺傳的故事,其意義在於意識形態的消長和對應,胖和瘦,膨脹和蒌縮,暴發和枯竭,故事的女性如姨媽年輕時骨瘦如柴,年老後卻不受控制地發肥。 韓麗珠在一訪問曾說,閲讀世界不止作者是創造者,讀者也是故事的創造者,因為在看一段文字,一個故事,讀者怎樣去用自己的鎖匙去開啟作者提供的故事,可以說是任自己去想像去領會。我想起多年前在雲門舞集來香港的座談會,有現場觀眾問,那舞,那圓代表什麼?林懷民說 「你認為是什麼,就是什麼。」

《風箏家族》 此章節 (不是整本書)給我的感覺是,是命運,是愛情,也是人與人交流的情感。 肥胖是命中注定,基因沒得選,而媽媽,姨媽,甚至主角在成長,成熟漸老的過程中,等待,失落,被嫌棄,生命的落差都令自己消極,喪失自己,全可以說是不由自主地肥胖,而故事中妹妹因為早死而擺脫了肥胖的命運,死亡把一齊都劃上句號。我覺得如果肥胖真是成長跌墜不如意的縮影,那麼死亡不是生命的斷氣,可能是把欲望之斷盡,把壞死的情感連根拔起,把世俗觀念打碎再分解,從之我們就可死過活來,面對窗子以外凌亂的世界。

記《後話西遊 》

因為疫情,第49屆香港藝術節把一些音樂劇場,都改為缐上觀看,其中《後話西遊》是一套我非常欣賞的本地作品。 劇本及音樂創作是江駿傑,導演黃俊達, 和一羣很有才華的樂師及粵曲演出者。

《後話西遊》 其實是以《西遊記》作幌子,以經典家傳戶曉的角色,和「取西經」之任重而道遠,作為此劇的本來骨幹。因為經典的耳熟能詳,觀衆都明白其角色和任務設定,巧妙地刪減解釋故事來龍去脈的必要性。《後話西遊》可以說是借西遊之名,作此劇的衣服,內在的精神意義,根本和《西遊記》是完全不同。

在一篇訪問中,《後話西遊》的劇本創作者-江駿傑說古時戲曲文本和當時社會環境息息相關,相當於今天的戲劇,他常反思為何當今粵劇卻顯得離地,脫離時代? 他一直希望可創新,在思考和實驗下,他開始明白到「創新」非要掏空粵劇的一切,而是在唱、唸、做、打的基本功上探索更多可能性。

我相信就是在「創新」 粵劇的目標下,江駿傑等藝術工作者,成功地為傳统加上當代意義,投入了城市命運。在《後話西遊》中看到人性的縮影。徒弟孫悟空,豬八戒,沙僧跟隨師父唐三藏去取西經,誰知歷盡千辛萬苦,取得竟是一本無字天書。

無字? 天書不是白紙黑字的嗎? 無字? 等如踢波無龍門,任踢,規條皆空,球證話贏就是贏,輸就是輸。甘心嗎? 又等如一紙婚書,原來白紙一張,什麼也沒有,誓言是假的,承諾也是虚,憤怒嗎? 原來一直追尋的希望也是泡影,人生夢幻一埸,感到lost 嗎?

眾徒弟也是人,受亦如是,當知道經書是無字時,他們從沉默中醒來,各人的反應與領悟都不同,由於感受南轅北轍,他們都被放到對立面。豬八戒選擇順從命運,孫悟空難忘初衷。沙僧失落,既摧毀,又成就了某程度上的自己。

唐三藏為了服衆,向徒兒不斷灌輸:「我相即是非相,人相,衆生相,壽者相,即是非相…… 此乃千真萬確的一道真經⋯」 並希望徒兒随師回凡間。

徒兒們說那回程不好行, 孫悟空更是憤怒,他不明白為何還要走回程路,因為他看到蟠桃受難的過程,衆生受難就是錯在太愛。正如《白蛇傳》中,蛇也許喜愛吃蟠桃,但白夭夭闖入蟠桃園不是為了自己,她是為了紫宣可以升天。有情人都是有些傻,為了別人都願意犧牲自己。衆生為了蟠桃,相繼受苦,每一次都是錯在非常愛,苦在命運錯付。孫悟空看見過佛祖,那人披上佛祖袈裟,一見面要的是金銀珠寶。悟空告訴唐三藏,那是上演的一場假正經!

唐三藏氣壞了,命令徒弟們必定要跟隨他,忠於他,要不然是一埸審判,一埸殺機,一場風暴,靠牆下,死亡⋯

唐三藏不停扭曲事實,每天都説那是千真萬確的一本真經。 徒弟們唯有和議,口𥚃認同是無花無假的一本真經,但那憤怒一直在滾大,一直在燃燒。

舞台上,衆徒唱 「眼在燃燒,色在燃燒,眼色在燃燒,眼足在燃燒,一切在燃燒⋯」

唐三藏: 悟空引路,我們去吧
悟空: 無路可出呀
是樂苦,不樂苦,其也在燃燒
唐三藏 : 如何燃燒呢?
沙僧在地上以背爬行,於唐僧的兩腳之間
沙僧: 以我無量八千萬之劫,燃燒。以我恆河沙數,無論衆生之夀者相在燃燒,以我三千大千世界之微麈之仇恨在燃燒 ,憤怒變成潔白的靈魂⋯

(如果憤怒是罪,造成那憤怒的前身和結果,都源自一顆純潔天真的靈魂)

唐三藏被嚇得步履不穩,驚驚愕愕 。舞台上那聲音以國語說 「死亡的鐘聲,等待每日的大餐,權力的蓮花」

悟空和唐三藏對坐, 悟空欲殺唐三藏
唐三藏: 妄念! 該罰!
而悟空,沙僧等人持椅子,一路迫緊,一邊行,一邊以粵曲唱「取經實是詭計的花開,是安排了的天災,是最後黎明時代,一切都在燃燒,謊言燃燒,恥辱燃燒。」

唐三藏說聖杖在此,徒弟說玉石俱焚! 拔河大戰正式開始,難分難解之際,豬八戒此時跟大師兄唱:
「呢呢呢亡魄客,可聽到明日的歡呼,埋怨聽空,只錄得尷尬既爬恨,漫漫既西行,左右兼顧,靠山食山,有水食水 ,有乜食乜、各自執生,不分福與禍,今天船任於汪洋大海,可以任你掌舵」
豬八戒欲勸悟空和唐三藏講和,因為下了凡間,就成了權威,只差今日雙方的大筆揮豪。

沙僧說可惜石頭已裸露出结局,是笑話的亂錄。悟空誓不低頭,衆徒弟的憤怒,不斷在燃燒至大閙天宫。唐三藏狠斥此乃造返,誓難饒! 悟空被勒緊脖子。 唐三藏說「燃燒吧,我要長生不老。」

悟空也曾經動念真情,曾經誠心念佛,劇中唐三藏和徒弟常背頌着 《金剛經》的一句 「無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 師傅和徒弟們也朗朗上口,彷彿也明白衆生煩惱之痛苦,全因我們執於此相,以為看到的事是真,以假當真,把不真實的事,當成永恆。

明白歸明白,實行到叫佛陀,被煩惱絆倒叫凡夫。「我」 的概念型成,由我們從世俗所認識而開始,何為我、何為我所,何為好,何為壞,何為多、何為少、何為來、何為去、何為生、何為死等等,種種我執都使我們心裡產生煩惱。

悟空也是身不由己,他看到自己被世俗的權力貪婪擺佈,是詭計,是欺騙。不忿希望變成絕望,所以一直力挽狂瀾,在狂濤中掙扎,欲尋回自己的初心和唐三藏承諾過他的希望,希望落空,迎來寧投熊熊烈火,光盡而滅的決心。

唐三藏得到最後勝利,在雪中原地圓轉,可是勝利一閃即逝。他身上倒影着槍管的红外綫,徒弟在反撲,一輪激戰,唐三藏在逃難時把黃西裝掉下。一個轉身,沙僧穿上了。 他說「該時候,掉換角色」 唐三藏問 你唔怕罪孽心重? 沙僧大笑,奸笑⋯⋯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衆徒弟繞着唐三藏轉,說奴隸!奴隸!奴隸!

唐三藏問:「我等何罪」
我曾是天神,關之天事,無得可憐
唐三藏 :「一早知嘵」
唐三藏把徒弟們殺掉, 然後一拐一拐地迎接一輛中港車牌神秘車。 他向坐在房車上的老闆膜拜。最後老闆一下殺了唐三藏,唤醒了徒弟。徒弟把已死的沙僧放在車尾,再登上老闆的1688 (一路發發)隨風而去。

劇終,但思潮起伏,可能徒弟坐上1688後,成了下一個唐三藏,五藴皆空,此空乃變。我想起一出埸的粵曲南音,不斷低吟 「如來如去」~ 《金剛經》云:「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 意即現在擁有之所有,如財富,健康,愛情,外貌都是假象,從不是自己,一切如來如去。來的時候不必興奮,去的時候不需難過,因為如來如去,乃正常的事。聖嚴法師曾說: 「佛本如如不動,因為眾生心動,誤將如來如去,當作有來有去。其實啊!不來也不去!」

導演黃俊達在《後話西遊》 的映後訪問說 「如來如去,到最後人是一個循環,所有事都是過渡,人在過渡中可以得到什麼,在創作過程中可以得到什麼東西。將來條路如何走⋯此劇是傳統上加以現代世界觀。」

凡夫俗子的世界,煩惱總會有,如來如去,是沒有來也沒有去, 終點彷彿也是起點,導演提及所有事也是過渡,即是沒有結局,也沒有永恆,像大河流水,沒有盡頭,世間一直也是滙聚,結集,瀉下,是宇宙的循環。此刻,我們只在河流的某處,過渡着。

在過渡中,結局不是結局,起點不是起點,作為小水點,大海之一員,我們在海洋中,瀑布下爆發過。現在成川也好,成流也好,成海也好,任何領域,做好自己。

鼠疫, 又如何

「所有人都認為好正常」

「但係其實個社會已經好醜陋 」

「了解一個城市的方法就係要問下自己,你用乜野態度去工作,去表達愛和面對死亡」

又是不存在地存在去觀賞 「49屆香港藝術節」 的付費線上舞台劇。 今次看《鼠疫》, 故事改編自卡繆(Albert Camus)的小說《La Peste》,原著於1947年,二戰後出版,故事背景設定在北非阿爾及利亞的法國殖民年代。 某日小城出現了不知名的隱形病疫,人心惶惶,知識份子與政府尚在爭論應否把這場病,定性為瘟疫之際,疫病已於社區蔓延,封城加上軍管人人爭相逃難……

經典就是經典,七十四年後,故事永垂不朽,似曾相識,活現眼前。 香港導演陳泰然自2019年11月已開始改編粵語版劇本。那時全球疫情尚未爆發,所以在一訪問中,他說此次劇本這麼緊貼世纪疫情,只是一場巧合,好處是雅俗共賞,疫情中的立埸對立,人性表現,你死我活的對敵思維,已在生活呈現,容易引起共鳴。 可惜是此劇不能作現場公演。

在1947 年,卡缪表面是說鼠疫,其實是以「黑死病」來隱喻納粹主義,並以主角們面對「黑死病」的態度,象徵法國人對國家淪陷於納粹魔掌的各種反應,折現在極權下的不同人性表現。 自此,故事中的「黑死病」 就變成了一個variable, 可以從 「病」 寓意出任何一個時代的社會危機。 2017年,英國導演Neil Bartlett 就把 「黑死病」 喻為英國脫歐的迷茫。2021年,香港版的 《鼠疫》 也增添很多本土元素,全劇沒有指名道姓,爆發疫症的大都會城市是香港,但就是感覺到。

「我認為生活係呢個城市,係刺激和空虚同時存在,因為佢地真係好悶,所以佢地將所有野變成一個習慣,所有人做野都好努力,但佢地只係為咗賺錢,你地成日都聽到佢地好鐘意講 「唔好阻住我返工」」

除了廣東話讀白外,也是香港人的回心微笑,有苦自己知。香港人是好 「鐘意」 返工,十號風球後,我們都跨過倒下的大樹,踏着散落地上的亂葉,返工帶點險象環生,但又Fedex 式的使命必達。 社會運動之際,丁點也不能被拖延,得要去返工,猶記得電視台訪問一個老年人,她說 「人就係要生存,返工就係生存一種,在一呼一吸間! 」 我當時看着公司大螢幕,難以形容的皮笑肉不笑。至於老年人還在社會拼𡚒,當然多謝老人的貢獻,也側面帶出「大都會」香港的可悲,樓價2萬港元一呎。 (1美金= 7.8 港元) 大都會「繁榮」 得冒汗。

香港版《鼠疫》 一開場以眾主角出席證人聽證會,來重組疫情。有醫生,有旅人,有義工,有記者,有地下走私商人。大家對「真相」各有立場,對如何恢復「正常」也各有看法。有幾場戲,我特別印象深刻。有一場,演員在講述疫情的確診數子幾何攀升,衆演員一下好像共同商討。下一秒,前一個往後退,逐個退,像亂象,像被打亂,然後又回到起點。節奏之快和那躍動,令人感受到劇場的張力。

又有一幕,到關鍵時刻五人一字排開,齊齊一字型,同往一個方向,打了半個轉,再直面觀眾。導演陳泰來後來在一訪問,認為這一字排,是演員帶給作品一種團結的力量,一種人存在一起的力量,也是一種不同但又能放在一起的美感。

劇中有一個角色叫John (原著叫Tarrou) 性格偉大而浪漫。是一位旅人,是此城的一名過客,但在鼠疫肆虐時,他並沒有設法逃離,退縮,並主動請纓成立「前線衛生隊」,負責運送屍體到墳場等高危工作,跟Dr Rex 並肩作戰。在染病的死前一晚,也是城市通關的第一天。John返到自己間房,懷疑自己道 「我自己係咪已經準備得好重新開始,或者我係日與夜之間,會發現有D時刻自己好軟弱,而呢一D時刻就係我真正驚既野,突然之間我覺得非常之攰。」

此話,此情緒,並不陌生。在此城,有多少個夜晚是如斯無助,無力,胸撕肺裂的痛但無言。第二天朦朧在街上,一切正常,但有多麼希望找到同是感覺無助的人,同哭又好,同鬧又好。

醫生Rex 在作供時說:「 我相信作為證人,係有責任企係受害人個邊,即係話我哋要根據我哋共同擁有既野作為基礎。將自己代入自己身邊市民既角色,呢幾樣野包括愛,痛苦和隔漠。要將呢啲巿民感受盡可能表達出嚟,換句話講,我哋一定要提及身邊每一個人。」

此話句句鏗鏘,此城每一個也值得尊重,也值得重視,因為每一個經歷過的人也不好過。

醫生Rex拿起John的生前筆記本並說:「但即使係咁,始終都有個人,我覺得我係唔能夠代表佢發聲,呢個就係John 記下既 「我認為佢真正犯下既罪行係容許自己內心,去認同呢個世界可以有啲野去隨時殺晒身邊既市民,殺死啲小朋友,佢做既其他野我都可以理解,但呢樣野我只可以選擇「原諒」佢。 我唸呢件事可以作為證供的總結」

醫生再說 「啲人既内心係好無知,我既意思係好孤獨。」
The evil that is in the world almost always comes from ignorance, and good intentions may do as much harm as malevolence if they lack understanding ~ Albert Camus

下一埸戲,離開證人庭,回家途中,並肩作戰的Joseph 在街,攔住醫生 「前方有槍戰!佢地向古先生窗口發射,我要救佢」 醫生截住,大家互相看形勢,看到古先生反擊,看到古先生被打,狠狠的被打中肺,打中胃⋯

古先生說:「你知道我有乜嘢感覺?」 「你知道我有乜嘢感覺?」 「你知道我有乜嘢感覺?」 「你知道我有乜嘢感覺?」 每一個表達方法也有相當層次,驚恐,憤怒,懷恨,喃喃接受。

醫生說 「有一班人向我地行過黎,佢地睇到我地睇到發生既事」 有個警察話 「繼續行啦,呢度冇野睇」 所以我哋(醫生和Joseph ) 就望咗第二個方向。 視而不見,不看也看過了,腦海記了下來。

天已黑,街道靜了下來,然後又嘈吵。Joseph 和醫生說再見 「我完成咗封信,所有野你都要叫返正確既名,刪除所有形容詞,我返去做野 。」 再三叮囑醫生要改內容,醫生明白,沒有作聲,明顯地二人就算做一套,心想另一套,各有所思。

臨結尾的一埸,一刻此城正在放煙花,煙花?D人問究竟係乜意思呀?疫症? 生命就係咁簡單,D人話生命就係一場疫症? 死了的John 說 「唔使檐心我咼,我仲有大把生命去燃燒。咁你仲想得到D乜嘢?一個紀念碑?一個博物館?一套戲去紀念英勇犠牲的人?人類永遠都會係一樣。」

此幕發人心省,二戰後,柏林有「戰爭與暴政犧牲者紀念館」, 世界歷史令大家也知戰爭的禍害。1969年,有首歌曲叫Give Peace A Chance, Bob Dylan 有首名曲Blowin` In The Wind 。 2004年, Steve Earle 也唱着Rich Man’s War ⋯ 人類反思戰爭不夠嗎? 人類忘記了二戰猶太人被屠殺嗎? 我們說得出歷史,但2021年,屠殺依然存在,在不同地方,只是視而不見,而且還朝着戰爭方向出發,放眼中東,烏克蘭,缅甸……

如劇中呢喃:
人類永遠都會係一樣!人類永遠都會係一樣!人類永遠都會係一樣!

醫生望着煙花, 感慨萬千 「佢哋要用噪音,煙花,去忘記,見到星星,花火,劃破黑夜既長空,當一切吵吵閙鬧此起彼落,我決定將所有野寫低,我決定不能做沉默既人,要為所有的不公發聲⋯⋯」 很多人也不沉默,但世界變了樣,你有你的不沉默,權力有權力的方法令你口啞,也有他們的方法去以偽自由主義反攻自由主義。

世界從不單純。《鼠疫》的原著作家卡繆, 1942年離開他的出生地,阿爾及利亞前往巴黎,開始秘密活躍於地下抵抗運動,後來成為地下報章《戰鬥報》(Combat)的總編輯。他的小說帶給讀者 「悲觀但不消極」的哲學。2021年,全球危於疫情災難,無一幸免,可能是人類共業,也是宇宙萬物的反撲,有學者說疫苖會使危機解除,我想可以紓緩,但不能根治。又像《鼠疫》 中的危機,各國都希望可以盡快回復「正常」 ,但是人類應該都心中有數,「正常」~以前的方式也有限期,環境生態危機,一直也在,只是我們視而不見,見到又擱在一旁。

疫症或危機一直存着,只是蠢蠢欲動,像睡火山在當下爆發了。什麼時代也好,社會撕裂之間,矛盾之中,也有人心的一面。從來希望與絕望皆虚,希望未必是如願,絕望又未必是那麼絕,就算在絕土下,也有仙人掌在生存,卡缪的精神一直都是,以良知回應荒謬,以希望存活下去。

「習慣於絕望比絕望本身更加不幸」卡繆

一切皆流

台灣作家胡晴舫在《我香港,我街道》 寫推薦序 「如果香港不屬於任何人」 。她說「人不能踏入同一條河流兩次,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如是說。 「大河浩浩蕩蕩,湍流不息,當你踏入河流第二次時,已非五分鐘前你提腳離開的河水。瞬息萬變為事物的本質;變,纔是不變。」

胡晴舫說 「當我轉身進入一間軒尼詩道的麵包坊,買個菠蘿包,回頭推門出來,我瞬時領悟:人,不可能踏入同一條香港街道兩次。我已回不去剛剛我站立的街頭……

只是開首的此兩段,已令我重新悟起,一切皆流,無物常住,萬法皆虚,唯有變是真。什麼事也像一切都存在,同時又不存在,因為一切都在流動,都在不斷地變化,不斷地產生缘起和缘滅。道理略懂,只是没有想過連買個菠蘿飽,也真的此一分鐘,回不去前一分鐘,就算可再買菠蘿飽,那出爐的熱度,周遭的氣息,人來人往的臉孔已有不同。

再定神把時間軸拉遠,從前街角盡頭的鋪位是上海雜貨鋪,十數條咸魚被懸吊在鋪的半空,外公有時整條買下,有時只要其中一部位,店鋪老闆把方方塊塊的咸魚用米灰色的蠟纸包着,加一條草繩綁着。膠袋未普及前,真是什麼也靠那條草繩。 從前,超市的雞蛋是没有盒裝,雞蛋像現在陳列橙和蘋果的模樣,一大座山似的鋪着,上面吊着幾盞用紅色膠罩着的燈泡,選雞蛋時就從雞蛋山去選隻大蛋,往燈泡照,平均地通透就是優良,混濁一片就是壞蛋。

有時雞蛋山的某些雞蛋,會局部地沾上蛋漿,那就是粗暴的蛋碰蛋下場。往事細細絮絮地在腦海低語,雞蛋是雞蛋,但已不是從前的雞蛋,現在超市售蛋也講求包裝文化,那兒出産,和用什麼飼養。而上海亁貨店的老闆,早就把自置鋪位租給連鎖地產公司,外公去世後,我也沒有再吃過咸魚,還記得他最愛吃咸魚蒸肉餅。種種事情,都在香港發生,有時社會的變化,大是大非才猛然醒覺,感覺不對勁。反而點點滴滴的變,如潮水的節奏起伏,理所當然得令人難以察覺,任何事的本質也是只有眼前路,而没有身後身。

我已很久没有看電視,不過我愛在YouTube 看trending 的YouTube 片。是晚我看到本地歌手鄭中基在中環海濱活動空間舉行的演唱會,唱功有自己風格的他,邀請了本地組合, Rubberband, 兩位本地樂壇歌手柳應廷(Jer) 和吳林峰作嘉賓。 我看到雞蛋山的消失,蛋碰蛋的蛋漿互相沾污也沒有了。我看到本地蛋的卵優過程逐漸被注意。我感覺到變化就是眼前路。曾經的某年,謝霆鋒在頒獎禮說 「香港只有娛樂圈,沒有樂壇」 此話當時成了話題。(但我當時覺得,哦⋯實在是靚仔話乜都懶係野,我而家依然覺得係) 如果得罪了鋒迷,咁就當我讚他靚仔lor。 我覺得如果他當時的說話是得到掌聲的話,那麼我看到本地歌手的掙扎,常試,努力不懈去創作,更表現出一個實幹的樂壇,更值得掌聲。 (俾D掌聲唔該)

當然 “No matter how hard you try, you can never please everyone” 本地蛋未必在超市成為top selling item, 但起碼本地蛋是一隻敢於面對成敗的蛋。今天未必覺得它含營養,未必人人欣賞,但一切皆流,無物常住,他們也在變。

可是很多的變是不由自主,身不由己。張國榮飾演的歐楊修在《東邪西毒》中說:「曾經聽人講過,當你唔可以再擁有,你唯一可以做嘅,就係令自己唔好忘記。」

”You could not step twice into the same rivers; for other waters are ever flowing on to you. ”Heraclitus

書評 《咖啡人生》

最近讀着《咖啡人生》一書,由大坊勝次和森光宗男合著, 他們兩位也是日本數一數二的咖啡店職人,堅持以法蘭絨濾弄手沖咖啡,法蘭絨濾冲咖啡跟濾紙沖咖啡的程序相同,不過法蘭絨網眼更大,質地柔軟,沒有紙漿的味道,通透性好,能讓咖啡液中保留更多油脂,萃取的咖啡有一種醇和。

法蘭絨手沖咖啡實屬慢工出細貨,他們兩間店的咖啡壺,都是五人用的不鏽鋼水壺,各自用石頭和木槌砸過注水口,調節注水量,讓萃取咖啡的水是涓涓細流,緩緩地沖,一滴接一滴。大坊和森光都很清楚自己,他們一生受法蘭絨手沖咖啡所感動,宗於咖啡,堅持細水涓流的咖啡味道。

此書其實是收錄大坊和森光,兩位咖啡大師的二人對談。當他們說着早期經營咖啡店的困難,有客人嫌味道太苦,在生意和堅持的衡量下,最後關頭也只是「幸好」地捱了過去,當時森光的店是靠熟客的預繳消費券來維持,所以他每遇到困難,都交給咖啡之神去引領,也不想多了。森光宗男謙稱自己不想多,但其實他把咖啡領會到出神入化。當欣賞熊谷守一的畫 《鳳蝶》時,覺得畫作背景土黄色是通奏低音,咖啡甜是葉的綠色,酸則是橘色的花,苦就是蝴蝶的深紫色,此畫可說是森光心目中的咖啡三和絃。

熊谷守一的《鳯蝶》

森光以畫的顏色作咖啡味道的比例,令我努力在腦海搜尋自己體會過的咖啡,苦,甘,澀,甜 。 我自己喝咖啡很簡單,就是即沖二合一,在咖啡廳上點咖啡,可以不加糖,但不能不加奶,如果不加奶的咖啡,只接受到cold brew, 自己喝咖啡的原因只有一個,就是為了抖起精神,撐起一日的能量。

不是coffee lover, 書中的技巧心得、未能全然領會,但也喜歡二人從弄咖啡領會到的人生哲理。森光宗男有次去咖啡產地,體會到自己心裡有些東西是不會跟著時代改變。任時代改變,天變地變,旁枝未節任然地變,周遭環境變得令咖啡店也要作出改變,但他心中有一件事,本質是不變。他相信改變是枝葉,但那不變是核心的原則、堅守傳統,那初心,他常記著當初開咖啡店的理由。

森光宗男和大坊勝次也有一樣的咖啡堅持,他們一站上櫃檯,就集中心神,保持心靈平靜,找回追求咖啡特性的初衷。每天的咖啡豆特性不同,虑理方式也不一樣,他們不斷思考,樂此不疲地重覆,反覆操作,熟能生巧。森光説是在百變中尋找自己的味道。

我想處理咖啡之技巧,也像我們處理自己的人生,我們堅持是什麼,背後理念又是什麼?理念又有多深,有多穏?旁邊的改變衝擊着理念,考驗着我們的堅持,人生的處事能耐,就是我們從
法蘭絨濾萃出的咖啡,經驗培養出自身的感性, 影響我們喜歡的餘韻。 就如有人喜歡甜,因為需要愉悦,有人喜歡苦甘,因為享受苦盡甘來的味道輪廻。像音樂,有人喜歡輕快,有人欣賞沉鬱。那味道,那感性,都受人生經歴和核心價值影響。從前我喜歡咖啡加糖加奶,記得有天我不再加糖,因為太甜會變酸,而且喝下開會,處理苦差,無糖咖啡很貼題。

怎樣是好咖啡? 森光宗男說 「慢慢來」 。像熊谷守一的畫作精神,不用求好,拙劣也是繪畫一部份的心態。弄咖啡,一滴幾滴熱水,随機滴落,保持随機性,才有深厚韻味。

森光和大坊多次提起日式古典料理法,文火慢烹,漸轉強火沸騰,沸騰後火勢漸弱,蓋中餘溫細悶。好普通的慢火沸騰技巧,但再普通的原則,你每天做,心無旁騖地專注去做就不再普通。此咖啡心得,又像我們處理世間事的方法。凡事掌握一個普遍法則,可解決各種問題。因為回歸普遍法則,方能暸解當中玄機。農夫在地上播種,種子發芽在土裡生根,然後開花,也是文火慢烹,漸轉強火沸騰的道理。假如我們做一件事,持初心,擁信念,堅韌地文火慢烹,時間線上,必有所成,此乃定律,而那韌力包含等待。

森光宗男在《咖啡人生》此書推出時,已不幸離世,他的美美珈琲館由他的終生伴侶接手。太太平時在森光旁邊看着,也學着。丈夫仙遊,她肩負起烘豆,以及法蘭絨濾泡的技術,學着森光那樣滴滴涓涓的萃出咖啡,從技巧上回憶丈夫,彷彿在重覆不斷地弄咖啡的過程中,她和丈夫精神合一,不怎孤單。

森光宗男最尊敬的作家是稻垣足穗,稻垣說「人生不外乎一種回憶,從整個宇宙觀點來看,每個人的人生,太微不足道,過去的一切就像夢境,我們都是自己,也都不是自己,我們只顧看清別人,卻不暸解真正的自己。」

當頭棒喝,我了解自己嗎?了解自己的方法就是尋找自己的本性,本來的面目。我相信森光宗男,大坊勝次已在西西弗斯式的不斷重複,在咖啡中已找到自己,而森光的太太在弄咖啡的過程中,也遇到森光。

森光宗男把咖啡套用在人生,音樂,繪畫,文化。我最愛此段,森光説「假設自己是一個色塊,套句畫家平野遼的說法,大概是「不暗也不亮」的顏色。不管在任何情況下,我們都有跨越自己的課題,過程中夾雜歡喜和悲傷,換言之,我們都是過着平凡人的生活罷了。」在此,森光太太跨越了,而每人遇上命題的難時,那處理,面對困難的方法,迎向將來的勇氣,堅守活着的原則,也是一種人生跨越。

人以有限生命可以全心追求咖啡,但也不可能永遠走在這條路上,因為人終須一死。然而,當人生在世,真正活過的話,內在核心是不會改變,有些核心是咖啡,有些是茶道,有些是太極,有些是爬山,有些是佛學。把自己投入自身的感動,堅持,和修正,去除外在多餘雜質,專心去體會,定能照見本性。

森光宗男說咖啡撫慰人心,在經營咖啡店中,處處艱辛,咖啡雖苦,日子卻一點也不苦,因為他就在咖啡的求道上。他說咖啡要包含苦味,甘味,酸味以及淡淡的澀味,才是藴釀一杯幸福的咖啡。苦是幸福嗎?見仁見智,但實是咖啡最初之原味,也是咖啡的本來色彩和音階。烘培和萃取只是呈現咖啡本來面目的方法。

人生像咖啡,其味是苦,是甘,是澀。也是甜。找回最初命運的味道,各人不同,經驗不同,而烘焙和萃取人生之流的方法,慢慢來吧,一滴一涓地沖,接受拙劣的自己也是人生一部份。像經營咖啡室般,慢慢修正,但初心不變,初心是什麼?就推進地想,做人,持什麼價值,又持什麼原則才不驚動因果。

慢工細活,不能發逹,但就是回歸真我的方法。

「咖啡是個精緻世界,不要隨波逐流。」森光宗男

森光宗男的美美珈琲室内部 (相片由網絡截取)

書評: 《你說,寮國到底有什麼?》

看此書,因為村上春樹 (不是他的粉絲,但都會慕名而看他的作品)閲上幾頁,噢!原來是他的遊記,感覺就如他有回在Boston 的河邊跑步,感到心情舒坦。

村上春樹原來很可愛,常帶點幽默,他加以解釋什麼是 「心情舒坦」 ,就是 「啊,我這個人,基本上沒有特別意義,不過又實際上,無論如何依然擁有未端的自我,以眾不合理的卑微而紛亂的萬物之一,存在這裡般的事實。」我想一想,咁咪即係廢囉! (廣東話)此段又確實啟發到我下次介紹自己,或重設網絡profile 時,可以說自己為一個心情舒坦的人。(即廢人)

說回本書,是收錄村上春樹走訪7個國家,11個地方的的旅行隨筆,內容生動有趣。 很多評論說 「這是最有温度的遊記」,可能是書中平淡輕盈,但閒情間又有些人生唏噓,灰諧之中又滲出人生重量,像涷水遇上熱水,瞬間變成溫水,輕快中的一絲沉思。

我個人最愛 「冰島」那章,原來冰島又名「世界海鸚首都」,海鸚的父母在養育小海鸚的某一天,會遺下乳臭未乾的小海鸚在巢。可憐的小海鸚到那天,就由等待的肚餓,到迫不得已地自食其力。短時間內,要覓食又要學飛,沒有mentor 下去領略求生技能,生存到的是by chance, by luck!有些海鸚會弄錯方向,不往大海飛出,牠們會被城市的光吸引,飛入市內,空無食物,餓死街頭,或被貓狗襲擊。冰島有個文化,都會教孩子們把迷路幼鸚放進紙箱,帶回家餵。到早晨就帶小鸚到海邊,讓牠們順利地重回大海,此計劃叫「拯救小海鸚作戰計畫」。在回程的渡輪甲板上,村上春樹親眼看到一名父親帶着小男孩,從紙箱掏出一隻小海鸚,小孩摸摸海鸚的頭,喃喃說了幾句,「要乖乖喲」就把小鳥拋上夾着雨的強風。小海鸚乘風而去,然後降落在海面漂浮,慢慢地在眼前消失。村上春樹忍不住說 「加油喔!」頑張って! (頑強地𡚒進!我估架姐,一個頑字咪估成句日文咁意思囉,至於張字就可能是充滿張力!力量的表現。很多時斷估無痛苦。在日本搭地鐵都係咁靠一個字估乍麻)(廣東話)

如果我無記錯,村上春樹在此書說了三次「加油!」 或 「加加油」 。 「加加油」 的那次,又是在冰島,他在酒店的浴室發現一隻小蜘蛛,由於昆蟲很難在極涷下生存,所以他在浴室看到小蜘蛛,那麼頑強的𡚒進,他不禁又對蜘蛛說 「加加油!」

第三次的 「加油」是在芬蘭,和當地出版社的工作人員吃午飯時,村上春樹慣常問 「業務怎樣?」,回覆也是慣常的差。因為全球生意也難做,每盤生意也有一本難唸的經。不過芬蘭的難唸的經是,當地讀者英語水平高,所以在芬蘭版未出時,已看過英文版,但出版社老闆對芬蘭語有自豪感,認為書藉以芬蘭語出版是一種使命感。村上春樹知道後又不禁要「加油!」 不過,一說到芬蘭假期,出版社衆人又把生意拋諸腦後,今朝有酒今朝醉,年關難過年年過。 (哈哈哈⋯ 我輕笑着,不過個人覺得村上春樹的中譯比英文版更好,尤其《棄貓》)

另一個我最有感受的片段,就是一些重訪,一些回首。有次,他重回希臘,散步到舊港。記憶中那兒有一艘古老貨船,船體生鏽。對岸有一所老修道院,海岬尖端有一座白色燈塔,塔外圍着栅欄,有一隻健壯的雄山羊,以執拗的眼光窂窂睥睨着周圍。村上記得那羊,二十四年前,他欲逃離日本的煩事,偕太太在希臘旅居三個月,入住米克諾斯公寓的十九號房,在那兒寫出《挪威的森林》最初的幾章,他記得那年很凍,他一邊發抖一邊寫,窗外是滿佈石頭的原野,有一羣羊在吃草。 二十四年後,村上重回希臘,米克諾斯公寓已不接受長期出租,變成一羣住宅,旁邊起了一棟時尚豪華酒店,村上夫婦這次就入住酒店。經過從前的十九號房,他打聽當年公寓的管理員,也是他好友的近況,原來此老朋友五年前已過身,他祈願朋友可享冥福。從前的希臘寧靜,現在則有很多電單車聲,從前島上幾乎沒有遇到日本人,現在到處也是中國遊客的聲音,從前希臘咖啡像雀巢咖啡,現在是美味而有質量,從前希臘簡樸,現在城市化了,生活指數也提高了。時間總在不知不覺間溜走。

村上在最終章回憶日本熊本縣,四十八年前,年輕的村上一個人到陌生的土地旅行時,光是呼吸,都會覺得自己好像稍微變大人了似的。那次就是去熊本縣,他平生第一次旅遊。從前只是一個年輕小伙子的村上,如今他已是位多次被提名諾貝爾文學奬的文學作家,日本之光。時間在變,熊本縣變了,他自己也演變了。

村上說 「旅行如果一切都順利,就不叫做旅行」 ,「旅行是一件好事,雖然會有疲倦,會有失望,但一定也會有什麼。」假若人生像一次旅行,人生如果順利,就不叫人生。人生,雖有疲倦,會有失望,但一定也會有什麼。

我想任誰,甚至年輕的村上,也曾是在燈塔圍欄內倔強眼神的雄山羊,冰島浴室的小蜘蛛,也是在孩子小手的小海鸚,拼命拍着翅膀,努力地長大。我們曾經或現在,可能也在生命中堅𡚒前進。歷過風霜的作家村上春樹,把所有生存掙扎,看在眼裏,他明白那些都是一線生機,他知那難,所以向一線生機,說聲「加油!」 希望我們人人也可由小海鸚變成大海鸚,老海鸚。過盡千關萬關,某日有條件地向艱難中的小海鸚說聲 「加油!」

「寮國到底有什麼」是村上由越南去寮國時,關員問他的一句。潛台詞就是越南有什麼沒有,而寮國有? 村上當時呆着,其實他也不知道。我想假若人生真是一場旅遊,人間道的關員問 「人生到底有什麼?」 我相信大家也不知道,做人,做個好人,探索下吧!我們赤祼的誕生,在無窮的可能性的宇宙下,希望以赤子無罪之心頑𡚒前進,今生盡量無債無仇,他生小債小業,追求人生的善良小確幸。

村上春樹, 24年後重回以前在希臘住過的19 號屋,物非人長,回首,拍個照,寫下文字,又收錄成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