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聖誕

距離聖誕節少於一個月, 疫情下對今年的聖誕氣氛不曾有所期望。略略遊走FB,有個page 叫 「舊日香港」。 「舊日香港」今日就用一張聖誕舊照來重溫八十年代香港的聖誕燈飾。 我一看那照片,回心微笑,回憶湧現。 是個大型聖誕老人汽球,他肥肥的爬在新世界中心的外牆上,佔了好幾層,外型可愛,聖誕老人的背包寫着 「新世界中心」 。雖然聖誕老人背包寫着商場名字,有點過於hard sell,但此聖誕老人十分創新,立體的造型,跟周遭平面的外牆燈飾,型成強烈對比。就算擺明居馬地為商埸賣個廣告,手法也是聰明,當年是整個尖沙咀的目光,換在今天就是一個 「打卡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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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這個聖誕老人,我也想起新世界中心從前在商場入口位有一個時鐘,每當時針搭正12,如1 時,2 時,3 時等, 外牆的某些雲石就會隨音樂緩緩置出,聖誕老人,雪人,胡桃核子公仔就會隨歌起舞,音樂停了,所有公仔就會徐徐地走回原位,然後外牆雲石又會蓋上,一切就如一場小型歌舞的完美落幕。孩童的我覺得很夢幻,每次也要趕在時針搭正12那刻,跑到大街,舉頭欣赏那大概10 分鐘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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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跟我一起看,然後就帶我去和她的朋友聚餐。她們總愛相約在Sheraton, 地庫二樓的一間美式餐廳,我永遠也是點素肉拿破崙意粉, 她們各自吃其他食物,然後就會分享各自的生活。我自小很乖巧,不作聲地坐着,吃着,從不打擾Auntie們。 餐廳有部懷舊點唱機, 按鈕選擇歌曲,曲目就是置在透明膠箱入面,每首曲目前面有個數字,按鈕輸入數字,然後歌曲就會播出。

每次經過唱機,我總是點 Sealed With A Kiss, 因為我只懂此歌,若是點其他英文歌,播了也不知道。 由於她們很常來,我為了可以點其他歌,就特別硏究多了2 首英文曲,一首是One Way Ticket, 另一首是Yellow Submarine。

某年聖誕節,中學畢業的我和同學出街,兩個女生一起去看聖誕燈飾,我就是和她來這美式餐廳吃午餐,兩人也是點意粉,可樂。然後我和她一同去玩那台點唱機,懷舊地我點了Sealed With A Kiss, 我們再查看,然後看到最後一頁歌目,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 我特別認得此曲,因為Pink Floyd 的 《The Wall 》 專輯發表在冷戰時期的歐洲,當被問到會否再唱live 的 Another Brick In the The Wall 時, Roger Waters 說除非柏林圍牆倒下,要不,他們不會在live 唱此曲。 1989 柏林圍牆真的倒下, 1990 Pink Floyd 真的去了柏林作live tour, 唱了經典的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 那年,我坐在電視機前看着音樂節目。爸爸敎我合上眼,用耳去聽音樂,和認出那些英文歌詞。

再年長些,我開始欣賞橫街窄巷的塗鴉,We don’t need no thought control 就是其中一句歌詞,此句常常被writer (塗鴉藝術家) 噴在黑巷中的一副牆。 據說,2006年,Pink Floyd 在以色列各大城市和巴勒斯坦等地方舉行多場live tour, 分隔開此兩地方的圍牆上,全是We don’t need no thought control 的塗鴉。 自此,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 一曲由經典廷續至塗鴉經典。

有年聖誔節,和我一起點 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 的女生,由澳洲回港,她已成為母親,我還是我。 那美式餐廳已结業,我們在新世界中心旁的酒店,望着维港相聚,遠眺港島的聖誔燈飾,没有從前的驚嘆,還算美麗。 那晩也是美好的相聚,別於擁抱和不捨。如今,此酒店也结業了,雖知没有什麼是永恆,但經典在現世當下只能成為似水年華的追憶也是萬分遺憾。

面對維港說的情話是不算數的,可能因為如此擁抱維港也是鏡中花,水中月。

那年聖誕,對倒在港灣的浪影中。

一桿秤的因果

只要那天出街,我就會到超市買些蘋果,一顆蘋果,一些玉米就是我的晚餐,好像很健康,其實也吃日本薯片的。 因為要洗刷蘋果,我把廚房鋅盆去水位用膠塞閉上,然後水龍頭又開着,又然後電話響起。

就是這麼「然後又然後」,再回廚房,地上已經一片汪洋,水從廚櫃的門縫間瀉下,像長江三峽排洪之景。 我想起那膠塞,想起關水喉,自己一不小心,已經淹沒如此。 蠢蛋如我,無言! 用三條大浴巾吸水,又吸又扭,再吸再扭,才把地上的水吸乾。又要把廚櫃內濕泡了的膠墊換掉,把食材抹乾。 以為兩輪功夫將大功告成,欣喜之際才發覺廚桌上的所有東西也浸了,連保鮮纸盒也泡了。來來回回,要五輪真功才把厨房之劣境處理好。摸摸酸麻的腰骨,唉,謝天謝地,腰骨還在,還能板起腰骨看新聞。清潔後洗澡加上家居服單薄,第二天,我以為是鼻敏感發作,其實是感冒了。

有些不自然,有些作悶作嘔,有些胸鬱微暈,腰骨又痛,但又未垮下。帶上口罩,到附近中藥店配包感冒茶。 是間舊式中藥店, 老闆看到我就說「 阿妹,為何那麼早來,都未到下午茶,你不請我吃雞尾包呀?」我也沒好氣,軟軟的坐下,「感冒呀我,快些救我啦」

草草把脈,草草執藥 「桑葉10克、菊花10克、銀花10克、連翹10克、葛根20克、大青葉15克、淡竹葉10克、蘆根15克、薏苡仁15克、甘草5克⋯ 要不要幫你煲藥?」「要!」
然後老闆草草收錢 「見係你,俾臉你,盛惠7000萬」 我斜視他,依舊軟灘無力地坐着病人椅,兩眼朝天 「好,無問題, 愛的饋贈, as a gift (放下$70)」 老闆收下說,「我又愛的饋贈,贈你一筒山渣餅,你由細到大最喜歡,一筒不夠,俾一包你」 「一筒夠了,不,要兩筒」 「拿一包走啦,扮乜野呀你」

突然發覺口罩有其用處,可以不露聲色地無言。 轉身發現老闆用的中藥秤很古老,且功能性強。 「你喜歡呀? 五百萬賣俾你」 「你這麼貪錢既,我要來做什麼?」 「這個秤,桿是牛骨做,特別耐用,學秤很有用。所謂不識秤花,難以當家」

老闆興至勃勃地表露他的當家才華,把中藥放在秤上,然後解說其槓桿原理,兩邊力量要對等,手拿著那個吊繩叫秤毫,有明察秋毫的意思。當牛骨秤桿處於平衡時,稍微偏向一邊,就在另一邊增些減些中藥。

考平衡也考用秤的人心,不可粗心大意,因為中藥值多重,值多錢,只有用秤者才知道。 稍有偏離,就會失之毫釐,謬以千里,一切憑良心。

牛骨秤桿上有七顆星星,第一顆是北斗七星,北斗七星主死,因此用秤者在所有秤事要立於天地間,心要像北斗七星指示方向一樣有所把憑,不可因貪念而偏頗,甚至不辨是非。後六顆星是南斗六星,南斗六星主生,代表東西南北上下六方,提醒用秤時要心居中正,不得偏斜。其餘的三顆星,代表福、祿、壽。意為用秤者若給客人秤量貨品少一兩,則缺福。少給二兩,則既缺福還缺祿,少給三兩,則福、祿、壽俱缺。寓意為生死需有命,但用秤者要持公正、公平、公道,舉頭三尺有神明,客人不知,但你知,天知,地知,用秤者又能否等閒視之?

我輕輕把玩着那牛骨桿秤,是如此的堅固樸實。 「這秤跟了我超過四十年了, 妹,時間過得真快」 我記得了,我兒時跟外婆去買菜,在未有彈簧秤前,那些菜販就是用桿秤的,不過那些桿秤粗些,大些,一秤完,就插回草籃。

一桿秤上有着無盡的故事, 現在用桿秤的人已越來越少。 「老闆,你要繼續用桿秤呀,因為公平才能多福多祿,公道才能生財有道,公正才能延年益壽,福祿壽三星說的。」秤的不是菜,秤的不是中藥,是因果。一桿秤的因果。

自古以來人人皆求存,生活標準隨時代改變而發達,越發達越難生活,為了生活好,人人也追求着貪,追隨了慾。 彷彿我們忘記了自古承來的桿秤精神,那天地人心。

所謂 「秤上虧心不得好,秤平斗滿是好人」 人在做,天在看,因果不能不敬,因果不能不慎。話說回來「所謂不識秤花,難以當家」難怪現今沒有人能當家。

永遠相信遠方 – 阿信的故事 (1983)

看1983年的日本電視劇《阿信的故事》 是多麼的自虐,幼童時看過,忘了。因為翁倩玉的歌聲,我決定重看。 長逹300 集的劇情,由1905 年到1983 年,說着阿信的一生,也側影出日本當年的歷史,軍國主議,二戰,後二戰,經濟發展,然後借貸問題的經濟,是阿信的故事,也是日本大時代的故事。

《阿信的故事》 當年红遍東南亞,至今回看還是歴久不衰,因為就算不是活在戰爭時代,人生的磨難和跌碰總會令人產生苦的共嗚。原來,可以那麼苦。 人生是茫茫然隨風飄蕩, 忍着痛也不放手,因為前路並沒有放手的選擇。唯有把心酸釀成美酒,告訴自己去愛那苦澀的芬芳。老了回首,風裡有歌,歌裡有淚,淚中有陽光。

1983 年的日本是一部經濟快車,物慾急步向前,每人也沉醉於歌舞昇平的氣氛。 其實當時在戰後復興的同時,日本的社會心理掉入黑洞,大量的生還士兵適應不了時代的變化,没有戰爭,他們可以做什麼,殘的殘,傷的傷,活得苟且,不如自殺了斷。

因此1982年日本自殺人數高達25,200人,是繼戰後以來的第二個高峰年, 後來1983年的自殺紀錄,進一步於1998年再被打破,當時的自殺數字高逾三萬人。歷史上,傷亡數字是一場統計學結論,但每一個數字就是每一個家庭成員的殞落, 永懷傷嘆,痛恨無已。

《阿信的故事》 的成功,令戰時生活的一輩得到共嗚的安慰, 也提醒了活着的必需,活着的希望。 當年有日本政治家藉著電視劇的成功,自誇戰後的繁榮是來自政冶家們的忍耐。《阿信的故事》 的編劇橋田壽賀子即澄清此劇精神並不存在什麼忍耐,是透過不同女人的經歷,去反思女人的傳統意義,阿信就是一個傳統女子,過渡去一個現代社會的成功女人。 她是完全成功嗎? 嚴格來說,她不是,她坎坷滿途,每次遇上希望時,她都會跌下來,然後走下去。

由始至終阿信也走下去,她出身貧窮,父親重男輕女把她賣出去工作,母親拼命反對,多麼的不捨女兒,那時阿信才七歲,可惜母親縱使萬般不願也無力保護。 阿信自小經歷無盡的淚水,淚落下,人人說她很堅強,其實只是不能絕望。 盛年的她嫁了出身比她好的龍三,可是奶奶看貶她出身貧窮,阿信生活過得宛如地獄,她想外出工作賺點錢養家,丈夫又怕有損家聲,不肯。 阿信看不到將來,堅决放手一搏,在寒夜無助的長夜,她永遠相信遠方,相信夢想,希望迷霧中能眺望未來的窗。

阿信七歲開始打工, 她做任何工作也有自己一套方法,她懂得賣布,懂得縫紉,懂得賣童裝。她做生意脚踏實地,但丈夫就急功近利。有次丈夫把所有資金都壓在未有增長的訂單,她知道丈夫的决定太急進了,但她回心一想,自己從來都是由深淵爬出來,假若再跌,也只是重爬出來。她可以,但就不知丈夫可不可以。 那回的孤注一摘,抵押借貸建造廠房,被一場關東大地震把成衣工廠全毀。 阿信什麼也没有,一輪轉折,她去了賣魚,魚擋生意因為她的獨特手法而令生意非常好。阿信一家重新上路,生活漸漸穩定,又遇上二戰。丈夫對戰爭抱正面態度,令阿信非常憂慮。長子阿雄被徵召入伍,最後,阿雄戰死沙埸,而全身投資軍需市場的丈夫也隨着日本戰敗,喪失意志而自殺身亡。他臨死前,感激阿信對家的付出。 丈夫懦弱,一死作斷,相對阿信,她的堅強是為世所迫, 活着就只能忍痛堅持。一個寡婦帶着孩子們繼續行下去,店舖沒有,就在街上賣魚,慢慢再重回店舖。

50歲的阿信,把田倉商店經營得有聲有色, 在次子阿仁的提議下和收銀機的興起,阿信放手再搏把商店轉型到超市。 跟隨時代走的田倉超市,為田倉家帶來可觀的收入,分店越開越多。 阿信再次擁抱希望。她以為那次轉型是人生最後一搏,可是在她80 歲那年, 阿仁以借貸形式開第17 間分店,阿信極力反對,但阿仁一意孤行。 成立新商店的貸款令田倉家破產, 阿信決定以此機會讓阿仁明白,凡事總會失敗,失敗了就要去理解那裏出錯,然後作出改正,阿信知道她的最後赌搏就是令次子阿仁明白做事不能急功近利,她忍痛任由田倉家跌進谷底,令阿仁自己爬出來。有些人生哲學,不能以語言來傳授,體會在於歴練。最後,田倉家破產前,阿信識於微時的浩太說服另一個開大型超市的朋友接收田倉家的新商店,危機才以解決。自此,次子阿仁和田倉家成員,比以往更互愛互勉,因為凡事只有失去過才懂珍惜。

其實民粹主義和物慾生活一直存在,只是2020年的型式跟1983年不同,層次更深遂更複雜。 時代在變不過萬變不離其中。 阿信七歲時遇上俊作, 他是一名逃兵,從戰場上的血,他質疑愛國是否應用戰爭來體現,什麼是遵從聖旨,聖旨又是否完全正確,人應該怎活着。 俊作教曉阿信乘數表,也語重心長的告訴阿信, 人一生總會遇上討厭的人,但這樣只會將怨恨反彈給自己,所以在開始憎恨別人之前,要從對方心情去想,找出對方討厭自己的原因。 俊作知道七歲的阿信未必完全明白,但他希望阿信能成為一個原諒別人的人,因為即使有再有知識,如果內心貧乏,知識便運用不了。只有用心愛人,才會被人所愛,心靈也因此豐盛。

我想這就是面對此世界的方法, 什麼層面也是,外在控制不了,就修練內在。阿信活到83歲, 回顧此生,人生多次的跌宕起伏,失敗時醒覺, 無路時自省, 如果苦楚是必須,就承受。如果命運如斯,也不須問理由,連抱怨也不必。永遠相信遠方,就算夢想未能如願,都走在風中雨中,將心中燭光點亮。

向前走,像七歳時,阿信乘坐木筏遠去打工,自己也前路茫茫,但她還高呼叫母親不要為她擔心落淚。母親流淚了,阿信流淚了,我也流淚了。淚落下,面對命運,只能相信遠方,像往西藏朝聖的堅毅,高山又好,平地又好,不需理由的磕下去,直到盡頭。

沒有月亮,我們可以看星光,失去星光,還有溫暖的眼光。

書評: 《對倒》 劉以鬯

有時人的面貌像夏蟲蛀了洞的葉,村上春樹的《國境之南,太陽之西》,男主角阿始二十年後重遇他初戀情人泉,他遠遠已認得她,但中年的她神情恍惚,像靈魂穿了一個洞的人,他看到她,也看到自已當年對她的自私,對愛情的無知,恨恨的在她的生命烙下了疤。

眾多村上春樹的著作,我常記得此情節,因為就算我們不是阿始和泉,我們身邊總有人是阿始如泉。 劉以鬯所著作的《對倒》,故事的主角也是處處充滿阿始和泉的影子。

故事發生在70 年代的香港,男主角淳予白是一個由南洋工作多年回流香港的人,他在67年暴動時,趁低價買下幾個物業,以收租收息過活,所以時間多得很。 他日常的興趣無所事事為主,有時漫無目的地塔巴士由香港去九龍,然後回港島獨個兒吃晚飯,有時潮州菜,有時南洋菜,生活算消遙自在。 在旺角的街上,女主角阿杏大約十五歲,家中獨女,她天真漫爛,常像野貓般在街上溜漣。男主角和女主角相差兩代,活在香港。

他們是街上的陌路人,在街道上擦過,在她或他的住所樓下的茶餐室消費過,聽過同一首歌,看過同一套戲,互不相識。向左走,向右走,在同一街道上,有着不同際遇,不同包袱。

淳予白已年過半百,閲歷甚豐,生活無憂,縱使如此,他有時元神出竅地想起從前,看到電影中新娘新郎的幸福盛大婚禮,他想起年輕的自己,他的婚禮有一張長餐枱,佈滿鮮花,他以為從此幸福,她也以為如此。 半百的他回首從前,只覺可笑,她為了錢嫁他,不是愛他,他為了結婚而結婚,也並不是愛她,那刻幸福是鏡中花,各取所需。 他有時想起母親給她送了一對翡翠耳環,價值連城,若要化為金錢,可買一層土瓜灣的物業。

十五歲的阿杏與他一起在電影院看同一套戲,互不相識,他打量着她,他想起她比他兒子還年輕, 兒子在美國讀書,關係疏離,去年已沒有再寄他聖誕卡,而且他想起兒子在機場離港那天打颱風,他多麼的不捨兒子,多麼的愛他,但也沒有送他上機,就是不想見到前妻。與兒子通話後,掛下電話,他即時大哭,崩潰了,是第一次情緒洩洪。 在街上看到賣馬飛的人,他想起那次只差一字就中獨注的頭奬馬飛,差點點,他當年就可發達。

人生有很多遺憾,戰時的他由上海逃到香港,香港生活困苦令他妻離子散,妻子只能共富貴不能共患難。 年輕的他有財也英俊,有很多女人,包括舞女,一個叫美麗的女人,這個美麗親手縫過一件衣服給他,送他上船去南洋,他一直保留那發黃的衣服,一直未忘記她,感激那患難之情。有日在遠處看到美麗,她已不再美麗,拖着兩個孩子的她,満臉滄桑,靈魂充滿了夏蟲所蛀的洞。

他喜歡漂亮如畫的女人,他有時想起在星加坡工作時,有個漂亮的女人明天要回港,她多麼想他能和她一起回港,但他沒有,因為他選擇了工作, 也可說是選擇了孤獨。 孤獨的人何止他,還有他母親,一個自他出生以來真正和唯一愛他的人,戰爭來時,母親大病初癒,人生只剩下兒子的她,為了兒子將來,她忍痛叫他離開上海,遠離戰火,把家產和金條都運給他。 他母親自此音訊杳然,是切膚之痛,骨肉分離,那些痛苦記憶永劫輪迴。 淳予白有時想起,有時想不起,有時所有記憶又湧回,是許許多多的遺憾,一不小心就看到自己千瘡百孔的蛀洞。

十五歲的阿杏年少無知,幼稚非常,樣貌不算美也不難看的她,覺得自己很美,她一直在發明星夢,她常發夢有點像柯俊雄,有點像鄧光榮,有點像李小龍,有點像狄龍,有點像阿倫狄龍的男子追求她,她一心要嫁有錢而又英俊的男人,並想到自己要為他生下2男1女,因為如果只有一個男孩,萬一他病了,她會很緊張。 她的意識型態是重男輕女的。她一心一定要嫁個有錢人,並相信香港那麼多有錢人,她要找一個也不難,嫁有錢人的捷徑是成為明星。 因為如此,儘管家庭經濟有困難,她也不想成為工廠妹,不想出外打工,因為一成為工廠妹,明星夢就碎了。十五歲的阿杏,太年輕,太簡單,太無知,還未明白什麼是生活,什麼是柴米油鹽醬醋茶, 什麼是愛,什麼是婚姻,什麼是母愛,什麼叫付出,她還活在夢境中。如果阿杏一日不醒,實屬可預見的遺憾。無知的她實在已半隻腳踏在充滿蛀蟲的泥巴。

人的心理面貌,成長過程必然會受傷,或傷人。因為人與人之間有異思分岐,我們因此會失望,有遺憾。成長有時會失足,那陰影可以纏繞半生。有時社會甚至自我預設不似預期,人就會在世間感到疏離、孤獨、空虛,和焦慮。

《對倒》 的未斷,淳予白和阿杏大家各不相識,但各自有自己的孤獨和空虛。淳予白當晚夢見自己變回青春的自己和阿杏發生關係。而阿杏則夢見自己和年輕又英俊的男子發生關係。 不同床上,只有一人的绮夢,根據Freud, 那是repression, 是心理壓力的壓抑,可能是性的苦悶,亦是一種原始的behaviour 的洩壓。

可是我常覺得Freud 的repression 只是解釋人為何有此種behaviour, 而沒有去根冶孤獨,沒有去冶療蟲蛀的洞。淳予白一直緬懷青春的遺憾,他母親,他應有的真愛,他應有的家庭愛。假如沒有戰爭,假如他一直在上海,生活優勢還在,他一生或會沒那麼多蟲蛀的洞,可惜命運沒有如果,而他一直還活在回憶。

阿杏,年紀太輕,心智未成熟,她活在將來的夢,不設實際。 他和她,甚至書中其他角色,例如阿杏的媽媽,丈夫終日不養家,她一人工作又要處理家務,靠借姐姐金錢度日,她哭著求女兒出外工作幫補家計,她身上也有不少的蟲蛀的洞,傷心也失落,難道當初的她沒有夢想過婚姻之美嗎? 作者劉以鬯以《對倒》為題,從他對倒她,從鏡對倒另一個命運,在同一時空下的香港,命運迴異,但所有角色也是活於虛妄,鏡中花,水中月。

如果擺脫虛妄是要捉到月亮,月亮不在水中,是在平靜如鏡的自心。

一個人的浪漫

朋友好懂吃,一個簡單雜菜煲,她也能分辨這棵菜略老,香炸雞扒太乾,海南雞飯的雞不滑,飯不熟, 魚是雪藏,小籠包的皮太厚⋯ 等等

「是嗎?」坐在另一端的我,通常只是不假思索地咬。 我的食評就簡單得多,我只懂分辨「略鹹」,「太鹹」,「極鹹」。除了對鹹有些觸覺外,其實大部分食物,我也覺得頗滋味,但要說出怎好,又不知道。於是當被問及餸菜怎樣,我通常說 「幾好」 。

朋友知美食對我來說是對牛彈琴,我不懂分味道,但偏偏她就是喜愛找我這個「味盲」一起吃。她愛吃日本菜又愛吃上海菜。吃上海菜呢,她就喜歡老上海飯店的正宗濃油赤醬。 有次,她在電話說 「有興趣星期六一起吃清炒禿肺嗎」 我當時在辨公室忙, 看著屏幕 「嗯,你話事,不是牛就可以了」。

「禿肺」 是什麼呢? 我也是那個星期六才從飯店的待應𥚃學到。原來是用青魚的魚肝做的菜。 「禿」字,在老上海的方言中是指純粹,獨有,全部。 禿肺-就是全部都用魚肝做的一道菜。

明白明白,我想起禿黃油,無知地問待應叔叔 「噢!那禿黃油就是全部也是蟹膏」 待應叔叔笑笑點頭 「你秋天來,我教你吃,蟹黃蟹膏炒成一份,拌上一碗白米飯,滿嘴流油就是吃蟹的靈魂。」

朋友樂得聽待應叔叔說美食,我也愛聽上海菜的故事。 原來「清炒禿肺」,也不是真魚肺、是魚肝,以肝為名,只因江南人稱肝作肺。假若在上海,這道菜會用新鮮青魚肝做,而且要客人落訂才接單,因為每條青魚才只有兩隻手指寬,剝取附在魚腸上的魚肝待用, 要湊足十條魚肝。此菜考功夫,也是不時不食。每年的清明前後才是吃 「清炒禿肺」的最佳時候。因為三月尾,四月頭是青魚的肥壯期,青魚太細,魚肝就太細,不合。死魚,魚肝太腥也不行。因此只有2000克以上的青魚才適合。

香港沒有青魚,師父就以鯇魚肝代替,師父要當天去街市魚檔收集新鮮魚肝,買回來又不能放雪櫃冷凍,任何細節也不能馬虎,逐步驟做,急不得。 好的菜色要的是耐性,功夫菜也是耐性的修行。

「清炒禿肺」味道好不好? 「幾好,非常好」 。師父的一番心機和功夫,「幾好」 未免有點underrated。

上海菜的光譜很寬闊,單是我最愛的豆沙窩餅,和柭絲香蕉。滬菜有,浙江菜有,淮菜有,甚至京菜也有,於是其實我對上海菜的認知是分不清,很凌亂。單純地認為有生煎包,有餃子,有湯圓也算上海菜,好吃就可以了。不過很多時,記憶不只是味道,而是與誰一起。那道「清炒禿肺」就是我和朋友的 「二人浪漫」。

幾日前,和朋友聊天說起上海菜,我什麼名菜也想不起,只記得我最愛的是一道傳統小吃名 「蘭花豆腐乾」 。 以前我獨居的時候,在家對面有間上海小館,店舖門面是紅底金字,充滿「娘」味,但晚上十時半後還在做生意就只此一家。

小店由一位上海藉的老闆娘主理。 這麼多年後我還記得她的臉朧,以上海人來說,她不高,帶點黝黑,但皮膚幼細。她常束上低馬尾,掛副厚厚眼鏡。她什麼也是親力親為,所以眼鏡常滑在鼻翼,有時鏡框遮敞了雙眼。 她的廣東話帶濃濃的上海音。 店的前面,有一個外賣小位置,有豆漿,有粢飯,有上海炒麵,上海燒賣,籣花豆腐干。

「老闆娘,一份籣花豆腐干,一碗無糖熱豆漿,面那層腐皮也要」這就是我的晚餐,也是「一人的浪漫」。 我對肉類的興趣不大,有可以,無肉就更加可以,所以晚晚如此堂吃, 吃得開心,因為不用煮食,洗碗,掉垃圾,功夫免卻了。回家,只需洗澡,上網然後直倒睡覺就更開心。

老闆娘有日跟我訴苦,說撐起小店之苦,租金之高,收入之低。一個女人挺辛苦,很多時來港的初衷也磨蝕了,她很累,但她就是喜愛香港。 來港耐了,她學會了尊重,就算只是一碗豆漿的客人也是客人。 她亦希望小小的上海店保留一些上海的地道菜,如我常叫的籣花豆腐乾,不是名貴,是80 年初,上海缺乏食糧,她外婆就教她弄的籣花豆乾,民間的刀功和智慧令普通市井的豆乾變得有趣,因為苦中也要作樂,生活還是要盡量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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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娘一面說,一面制作豆腐乾,把豆腐乾焯燙,撈出放入涼水,打橫一刀,一刀過但不斷,再分間隔地切,都不要斷。切好拉開,再風乾然後炸至金黃,再以滷水滷。看來很易實在不易,因為切成蜂巢型的時候,要刀功,也要專注,要心平氣和才行。 她想不通時,就切籣花豆腐乾,是思鄉也是令自己重回平靜的修行。

「很少上海店做這菜了,因為賣價不高,功夫又多」「要是有日我在此區挨不住,我只要開店,我還是會做這菜」 老闆娘說

我常記得老闆娘,在我記憶中,上海女人就是倔強和勤力,她不美,但在我心目中她很美,很能幹,一個人,一間店,一雙手,十枱客,要活着小店,非常不易。

老闆娘把小店在小區結束了很多年。 幾日前,我閒晃銅鑼灣,看到紅底金字的上海小店。我問「有蘭花豆腐乾嗎?」 有口音的大媽大聲說 「茅」 (明白)

沒有什麼,只是生活有時四處張望,處處回首。

沒有永恆的人長久,唯有嬋娟的慈悲是永恆。

《色戒 》其中一場戲